一、《东京铁塔下》、《穿花蝴蝶》、《1874》与王家卫的电影
某天突然想起多年前听过的有耳非文的《东京铁塔下》,便去云村再搜索,看到热门的一条评论写着,“整首歌感觉很像黄耀明的《春光乍泄》,陈奕迅的《1874》,容祖儿的《穿花蝴蝶》,拿来配王家卫的电影再好不过,像暴雨前的天空,黑黢黢的云团沉重得想要掉下来,空气里的湿气把人缠紧了无法挣脱。”
深有同感,我思索着为什么会这样,这些歌曲以及王家卫的电影是否有着某种相似的元素,让它们被这样地关联起来?
我听过《穿花蝴蝶》、《东京铁塔下》和《1874》,重新再听曾经喜欢的三首歌曲,脑海里闪过王家卫电影中那些经典的浮光掠影,我试图总结出他们的共同点 ,却只有模糊的身体感觉。旋转、下沉、坠入无尽深处,或是奔跑、嘶喊、迷失于狭长暗道。音乐和电影所诉说的故事,似乎总是发生在一个被封印的地下城堡,无论城堡之内多么富丽堂皇,都无法看到明朗的天空,无论奔向何处,都无法突破从开始就设下的限制。这三首歌曲与王家卫的电影,都有这样一种受限制的宿命感,线索就埋藏在故事或音乐展开的每个角落和细节里,不被显意识捕获,却处处设下暗示,仿佛一开始已经读到了无可改变的结局,尽管你不知道是如何读懂的。也许创造者故意地运用了某种精妙的艺术,让时间在这片人为创造的天地里消失。
一种闪现的灵感让我猜想,这三首歌曲都是小调,同时好像突然明白了,“小”是一种介于舒张与紧绷之间、介于协和与不协和之间的状态。如果暂且称王家卫这类电影为“小调电影”,那么相对的“大调”是一种情感的自然对外舒张,音乐(电影)作为情感的管道;而“小调”是一种受限制的自由,是在特定限制下肆意奔跑,音乐(电影)的目的在于美,在于对主题的咏叹、歌颂,而无关乎“解决”。
(人们常常把大调里面最稳定的主和弦给人的感觉描述为“解决感”,并以此作为歌曲的结尾,这已经暗示着歌曲的某种目的在于“解决”起伏的情感状态,但小调歌曲里,虽然也结束于相对稳定的小调主和弦,但小调的主和弦是小三和弦,相对于大调的大三和弦,“解决感”总是没那么彻底的)
尽管小调歌曲不会是我单曲循环的选择,毕竟日常里我喜欢大调那种天高任鸟飞的自由,但是不妨碍我偶尔地投入小调所塑造的那一场布局精致的游戏。
二、 《东京铁塔下》神秘的蒙面舞会

俏皮的 “Gulugulu” 是少女灵动活泼的天性,而“人人忙乱转动 埋头原地转动 无从容纳理想和冲动”显示出这不是一位止于俏皮灵动的少女,我想起《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女主玛蒂尔达,天使萝莉脸,却有着复杂的成长经历和矛盾的内心情感。
整首歌曲像是一场在昏暗光线里展开的蒙面舞会,自带一种朦胧的悬疑感,主题也显得暧昧不清,就像看不清蒙面的舞者也看不清周围的环境。钢琴演奏的背景框架似乎暗示着环境里潜伏着不安与危险,而主歌推进副歌部分的鼓点节奏却显示出漫不经心,又似是一种轻佻的引诱(尤其是第一段结束后的间奏部分),让人不由得跟着那少女的舞步误入这场神秘的蒙面舞会。从副歌进场的弦乐演奏的旋律很意思,短促的断奏与长音结合,与稳定的鼓点形成对比,显示出一种张弛有度的掌控感,就像是少女毫不在意隐藏在暗处的不稳定因素,自顾自地拉着你肆意起舞。而在你反应过来之前,这场蒙面舞会就像幻影一样消失了,最后那句男声独白的“ぐろぐろ,ぼくはほかおさかした”与开头的独白呼应,像是一个暗号,好像要告诉你这只是一个虚拟的游戏。
三、《穿花蝴蝶》循环坠落的陷阱

我猜想容祖儿版本的这首《穿花蝴蝶》也是一首小调歌曲,歌曲在一种“低气压”的氛围中展开,前奏部分似乎是从一个不协和和弦开始,从开端就定下了一种“半悬挂着”的基调。从歌词来看,歌曲的女主角似乎在一种纠结的情感中挣扎,“晨是秦暮是楚 不感到惊讶”似乎指代的是一个重复背叛的男人,“明白残酷道理 放便放下”,让我想到女主内心非常清楚男人的本性,不断劝告自己狠心放下,彻底逃脱苦海。歌词是理性的部分,音乐是感性的部分,主旋律的乐句是在不断反复的,段落结构也是abab反复一遍,整体的能量变化没有很明显,即使副歌部分,也没有得到“爆发”,反而像是一种哀怨、一种无力的挣扎,尤其是副歌伴随的人声和声像是分裂的多个自己同时地哀怨着、挣扎着。贯穿歌曲背景有一串音域较高的钢琴单音,音高跟随主旋律发展,节奏型相对单调、固定但略有变化,那串音仿佛是一种循环提示,我想到《盗梦空间》里那个旋转的陀螺,象征着这个无止境的循环。歌词演唱部分结束于降6音,加剧了那种未完的感觉,似乎预示着即将开启又一次的循环。最后一句没有歌词的人声哼唱加强了这种感觉,让人跟随着歌者婉转幽怨的歌声,坠入无意识的深海,一同陷入无力挣脱的死循环中。人声结束后有一段同样用断奏方式演奏的弦乐旋律,那断开的、短促的拉弦音,更塑造了绷紧的、未完的感觉。
结合歌词和编曲结构,这个故事的线索变得清晰,女主也许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挣扎了,这像极了一种上瘾的状态。“穿花蝴蝶”也许既是男人流连于各色情人之间的隐喻,也是女主迷失于情感与理智陷阱的隐喻。最残酷的在于女主在理智上完全清楚自己的现实,男人可以止于身体,而她却有情感上无法割舍的依恋(这又让我想到周笔畅的《花樽与花》,“你渴望安心 他只要安寝 只需肌肤感人”),这种清醒的痛苦,就像明明知道自己身处噩梦中,一次次试图把自己叫醒,却只是进入另一层更深的梦境,无法真正醒来。
四、《1874》穿越时空跳一支不断回旋的舞

我看过《魂魄唔齐》(《1874》是《魂魄唔齐》的主题曲),主角在前世对未能实现的恋情怀有执念,死后魂魄分为两半,一半投胎变成现世的男主,一半变成游魂,苦苦寻找投胎的恋人。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围绕着戏剧《楼台会》开展,前世等不来恋人死于舞台的意外,一半的鬼魂找到现世的自己,希望找到投胎的恋人,在他面前演完那出未完的《楼台会》。我惊叹于一个未了的愿望竟然穿越生死、跨越世代,而即使等来投胎的恋人,重新上演那出未完的好戏,无法改变前世已经发生的悲剧。那一半的游魂,也无法与曾经的恋人真正地在一起。这种设定也与作为电影主题曲的《1874》相符,时间是交错的,从结局里回溯,在结局之后重演,我不禁思索,音乐是否也因某个“一念执着”驱动着开展?
从歌曲前奏开始,钢琴的单音弹奏与和弦的配合像是在诉说着久远的故事,又似是四处漂泊寻寻觅觅,希望一次次燃起又灭失。而从主歌推进副歌的部分,演奏力度开始加强,预示着主角不顾一切的决心即将爆发。从副歌开始进场的手风琴,拉长的音节就像是恋人的臂膀环绕,一圈一圈旋转着,似乎这不顾一切的决心,穿破了时间的阻隔,回旋的舞蹈在主角的心念中重复上演。强烈的执念开辟出一片狭窄的时空,却不断被拉扯着回到现实的悲剧之中,一圈一圈攀升又下沉,迷失于时空更深处,最后彻底地消失。
我猜想那种一圈一圈回旋跳舞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是6/8 拍的节奏型所塑造的,这种轻盈的动感贯穿于整首歌曲暗淡的悲剧背景中,让我感受到一种沉浸其中的享受,不在乎有没有圆满的结局。这就像是主角的执拗,悲剧的宿命不是她所对抗的,反而是她选择的,这样的舞台、这样的灯光、这样的人物设定,这样的相遇、这样的追寻、这样的遗憾落幕。
而艺术没有好坏,没有审判,只有审美。审美,就是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