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写了两篇有关尼采的文章之后，这篇文章又重新回到福柯。
只要写到福柯，我就很高兴。
至于我有多高兴，不用我多说，大家看看我之前几篇文章，写福柯的文章多少字，尼采的多少字就一清二楚了。
写完这篇文章，已经是半夜一点了。
在这深夜，我没感受到海德格尔所说的“畏”，只有感知着福柯思想，而带给我的兴奋。
本文献给在这个时代，仍然愿意看这样文章的你。
福柯谱系学的起源
众所周知，福柯谱系学这个名称，就是来源于尼采《道德的谱系》。
要谈福柯，就离不开尼采。
尼采认为谱系学是追溯一种观念的血统，这种对事物起源追溯的强调与福柯对谱系学的运用有一定的相通性。
福柯在研究过程中也注重挖掘事物的根源。
他的谱系学研究是对历史进行物质的、多重的、肉体的因果阐释，和尼采追溯观念起源的做法在方向上是一致的。
另外，尼采所描述的谱系学是自然主义的而非理想主义的，他特别指出对道德的解释是一个起源于小的“偶然”动因的偶发现象。
福柯同样反对那些宏大的、理想主义的历史解释模式，如“时代精神”等准黑格尔式的解释。
他倾向于关注具体的、“小”的动因，这种对历史变化动因的理解方式和尼采的自然主义倾向有相似之处。
在一个根本层面上，福柯和尼采的谱系学都带有强烈的批判意图。
尼采利用谱系学来证明，我们最尊崇的体制和惯例是“人性的，太人性的”，揭示出这些看似高尚的事物背后的平凡甚至是卑微的起源。
福柯的谱系学也是通过追溯体制和惯例的真正根源，阐发其正统含义及其与社会的自我理解相关的评价体系，来实现类似的解构。
他们都试图打破人们对既有权威和传统观念的盲目迷恋，揭示隐藏在背后的偶然性和不合理性。
不过两者有相同之处，自然就有不同之处。
尼采的作品，如《道德的谱系》，没有福柯作品那种严谨的学术风格和细致的资料引述。
尼采的谱系学更像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业余爱好者坐在扶手椅中的沉思遐想，缺乏严肃的档案研究。
福柯则强调“暗无天日、小心谨慎、耐心考证”的档案研究。
他的作品如《规训与惩罚》有着严谨的学术规范，通过细致的考古学分析范畴来探讨研究对象，既关注语言层面，也涉及实践活动的可见变化。
尼采的谱系学背后存在着心理学动因，而福柯的研究重点是身体的历史。
他认为各种具体动因所指向的目标都是人的身体。
如在对惩罚方式演变的研究中，从古代对身体的暴力侵犯到现代看似温和但同样是身体性的惩罚形式，都体现了对身体的关注。
福柯在研究社会控制体系的建立时，会关注新型步枪的发明、医院空间的利用、孩子书写姿势的改变等具体因素。
而不是像尼采那样从主体的心理或宏大的社会因素角度去解释历史变化。
传统历史的解释与福柯的方法
一、传统历史解释模式及其局限
在以往对历史变化动因的解读中，常常存在着一些宏大叙事的模式。
比如“时代精神” 的说法。
它假定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存在着一种笼罩整个社会的精神氛围，这种精神力量推动着思想、文化、社会制度等各方面的发展变化。
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认为是一种追求人文主义、崇尚人性解放的时代精神，促使艺术、科学、文学等诸多领域蓬勃发展。
涌现出像达芬奇、哥白尼等众多伟大的人物，推动社会从相对禁锢的中世纪迈向一个更具活力的新阶段。
除此之外，还有将历史变化归因于各种技术影响力或社会影响力的观点。
以工业革命为例，传统观点认为印刷术的发明、蒸汽机的出现等技术革新是推动社会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关键动因，资产阶级的兴起等社会因素则带来了新的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变革。
这些宏大的解释往往把历史描绘成朝着一个同等模糊、笼统的目标行进，像朝着民主和世俗主义发展等。
仿佛历史有着一种预设好的、线性的发展路径，而这些宏大的因素就是背后的推手。
然而，这种宏大叙事式的解释存在着明显的局限。
它们过于笼统和模糊，很难具体解释清楚每一个思想的转变、每一项制度的形成以及不同个体在其中的具体行为和选择。
仅仅说印刷术推动了社会变革，但无法细致说明它是如何具体影响到不同阶层的阅读习惯、知识传播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对当时各种文化、思想流派具体的塑造作用等。
除了宏大叙事，目的论叙事也是常见的一种传统历史解释思路。
它预设历史发展有一个固定的目标或者终点，一切历史事件和变化都是朝着这个既定目标前进的。
这种观点常出现在一些对人类社会整体发展的阐释中。
比如认为人类历史就是不断走向更加文明、更加进步的状态，所有的曲折、变革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终极的 “进步” 目标。
但这种目的论叙事忽略了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偶然性和多样性。
历史其实充满了各种意外和随机的因素，并非是按照一个事先设定好的完美计划在推进。
历史上很多战争的爆发、王朝的更迭，往往是由一些突发的、局部的小事件引发，而并非是为了实现某种宏大的、预设的 “进步” 目的。
而且不同地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社会发展路径也各有不同，很难用一个统一的目的去概括和解释所有的历史变化。
二、福柯式的解读
福柯摒弃了上述传统的、相对宏大模糊的历史解释模式，提出要关注很多具体的、“小” 的动因。
他认为这些小的动因各自为战、独立运作，无意于取得整体结果，却实实在在地推动了历史的变化。
比如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分析了在众多别的因素当中，一种新型步枪的发明这一看起来很具体、很微小的事件，对当时的军事训练、社会控制等方面产生了影响。
新型步枪的出现可能改变了军队的作战方式和训练要求，进而影响到士兵的身体训练规范、纪律约束等。
而这些军事方面的变化又会在一定程度上辐射到整个社会，影响到社会对纪律、规范的认知和要求，成为构建全新社会控制体系的一部分因素。
再看对医院空间更有效的利用这一情况。
医院空间布局的改变、管理模式的优化，不仅仅关乎医疗效率的提升，还涉及到对病人、医护人员等群体行为的规范和塑造。
病人在新的空间安排下需要遵循不同的作息、就诊流程等，医护人员的工作模式也相应改变。
这种在医疗领域的具体变化，同样对整个社会的秩序观念、管理理念等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成为推动社会历史变化的一个小而重要的力量。
还有教授孩子们正确的书写姿势的变化，看似只是教育领域中一个极为细微的点，但它反映出当时社会对儿童教育、身体规训等方面的重视和理念转变。
正确的书写姿势要求可能伴随着一系列的课堂纪律、学习规范等要求，从小培养孩子们服从规范、注重秩序的习惯。
而这些习惯又会在他们成长过程中影响到其对社会规则的遵循和适应，成为影响社会整体风貌和秩序构建的一个潜在动因。
福柯进一步指出，各种具体动因所指向的目标都是人的身体。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身体的规训和塑造方式的变化体现了历史的演变。
在古代，惩罚方式多是对身体的暴力侵犯，像烙刑、肢解、处死等，这些残酷的刑罚直接作用于身体，是当时权力展现和社会秩序维护的一种极端手段。
而到了 19 世纪，惩罚形式貌似温和但同样是身体性的，如监禁、号令集合、强制劳动等。
囚犯必须接受一整套组织严密的改造方案，目的是制造 “驯顺的肉体”。
通过对身体活动的严格限制、作息时间的规范、劳动任务的安排等，将个体的身体改造成为符合当时社会秩序和权力要求的样子。
从更广泛的社会层面来看，学校教育中对学生身体的规训也很典型。
从坐姿、站姿的要求，到课间操、体育课等身体锻炼活动的安排，都是在塑造学生的身体行为习惯，让他们从小养成服从规则、听从指挥的意识，进而内化为对社会规范的遵循。
职场中同样如此，对员工的着装要求、工作时间内的行为规范，如不得随意离岗、要按照特定流程操作等，都是通过对身体行为的约束来实现管理目的。
而这些无数关于身体规训的具体做法，汇聚起来就是推动社会历史在秩序、管理等方面不断变化的重要力量。
福柯的这种别样解读呈现出对历史变化的多元、非线性的理解。
历史不是由单一的、宏大的因素决定的一条直线式的发展轨迹，而是由众多看似不起眼的具体因素相互交织、相互作用的复杂过程。
这些具体因素可能来自不同的领域，有着各自独立的发展逻辑，但又在不经意间彼此影响，共同塑造了不同时期的社会形态、思想观念和权力结构等。
在某个历史阶段，艺术风格的变化可能不仅仅受到当时主流文化思潮（类似传统说的 “时代精神”）的影响，还和具体的材料技术革新（比如绘画颜料的改进）、艺术家个体所处的生活环境和身体体验（如身体疾病影响创作视角）等诸多小因素有关。
而且这些因素之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先后顺序或者主次之分，它们在动态的历史进程中共同发挥作用，使得历史变化呈现出丰富多样、充满偶然性的特点。
谱系学的运用
一、谱系学批判意图的本质
谱系学的批判意图的核心在于追溯事物的根源。
它不是简单地梳理历史脉络，而是要挖掘那些被人们忽视或遗忘的起源。
福柯运用谱系学，就像一个考古学家挖掘古代遗迹一样，深入到事物的底层，去寻找那些塑造了我们当下观念和体制的最初形态。
在研究现代社会的法律制度时，谱系学不会满足于描述法律条文的演变过程，而是会追溯到这些法律最初是在怎样的社会环境、权力关系和文化背景下产生的。
我们可能会发现，某些法律规则最初只是为了维护少数统治阶级的利益，或者是在特定的宗教观念影响下形成的，并非是基于某种永恒不变的正义原则。
这种追溯揭示了事物起源的偶然性，让我们看到当下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法律制度，其实是在复杂多变的历史进程中，由各种偶然因素交织而成的。
谱系学试图打破人们对权威的盲目迷恋。
在现代社会，我们常常会对各种体制、惯例和观念赋予一种理所当然的权威性。
比如，我们会认为医学权威发布的健康指南是不容置疑的，或者认为教育机构制定的教学大纲和评价标准是公正且不可挑战的。
谱系学的批判就是要揭开这些权威的面纱，让我们看到它们背后可能存在的不合理性。
以医学权威为例，通过谱系学方法的研究，我们可能会发现某些医学观念的形成，并非完全基于科学证据，而是受到当时的医疗产业利益、社会文化观念（如对身体的传统观念、宗教对疾病的解释等）的影响。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再盲目地遵循这些所谓的权威，而是会以一种更加批判性的眼光去审视它们。
二、解构现代权威
在现代各个行业中，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标准。
以建筑行业为例，建筑设计规范和施工标准看似是基于科学的工程原理和安全考虑而制定的。
然而，通过谱系学的解构，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标准的形成过程可能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
最初，一些建筑标准可能是为了适应当时的建筑材料特性和施工技术水平而设立的。
在钢铁材料广泛应用之前，建筑的高度和结构设计受到石材和木材强度的限制，相应的建筑标准也是基于这种材料限制而制定的。
随着钢铁和混凝土的出现，建筑标准逐渐更新，但这个过程并不是完全由技术进步决定的。
建筑行业协会、建筑材料供应商、政府监管部门等各方利益相关者的博弈也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建筑材料供应商可能会推动有利于自己产品销售的标准制定，政府监管部门可能会考虑城市规划和安全管理等多种因素，这些利益和权力因素相互交织，使得建筑标准的形成充满了偶然性和复杂性。
现代建筑行业标准并不是一种纯粹基于科学和安全的绝对权，我们需要思考，考虑其中可能存在的利益偏向和不合理的限制。
除了平行的行业，上下等级或者说阶级也在谱系学的解构范围内。
大家不要认为现代社会人人平等，社会等级观念在现代社会依然存在，尽管形式可能比古代更加隐蔽。
在职业领域，某些职业被认为是高端的、有地位的，而另一些职业则被视为低端的。
这种等级观念的形成有其历史根源，谱系学可以帮助我们对其进行解构。
从历史上看，一些职业的地位高低与当时的社会经济结构和文化观念密切相关。
在工业革命时期，工厂主和商人的地位逐渐上升，因为他们掌握了经济资源和生产资料，而传统的手工艺人则面临着地位下降的困境。
这种地位变化并非是基于职业本身的内在价值，而是受到当时社会经济转型的影响。
在现代社会，教育程度往往也成为划分社会等级的一个重要因素。
然而，通过谱系学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教育体系本身也是在特定的社会权力结构和文化观念下形成的。
教育资源的分配不均、不同学科的价值评判差异等，都反映了社会权力和利益的博弈。
我们不能再简单地依据职业或教育程度来划分社会等级，而是要审视这种观念背后的不合理性。
知识与权力
一、传统观点
在传统观念中，知识常常被视为一种纯粹客观、中立的存在，与权力相互独立。
人们倾向于认为知识的产生和发展是基于学者们对真理的追求，不受权力因素的干扰。
在科学研究领域，人们通常认为科学家们是在纯粹的好奇心和对真理的执着探索下进行研究的，其研究成果（知识）是独立于社会权力结构之外的。
这种观念将知识看作是一种超脱于世俗权力的高尚追求，仿佛知识的殿堂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净土。
就像数学领域的定理发现，人们认为数学家们只是在逻辑的世界里推导、证明，不受政治、经济等权力因素的影响。
然而，这种观点忽略了知识产生和传播过程中的社会背景和权力因素的潜在作用。
与上述理想观念相对的另一种极端观点是将知识简单地归结为权力。
这种观点认为 “某人知道某种权力” 意味着 “社会力量迫使某人接受这种权力”。
在某些极权主义的社会场景描绘中，知识被视为是统治阶级用来控制民众思想的工具，民众所接受的知识完全是由统治权力所决定的，没有任何自主性。
这种看法虽然看到了权力对知识的影响，但过于片面，它否定了知识本身的相对自主性和其对权力的反作用。
如果知识仅仅是权力的附属品，那么我们就无法解释在相同的权力结构下，为什么还会出现不同的学术观点、思想流派的争论等现象。
二、福柯对知识与权力关系的阐述
福柯认为权力对认知有积极的作用，权力在限制和消除知识的同时也生产知识。
以古典经济学为例，古典经济学是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制度的产物。
在资本主义的权力结构和经济体系背景下，古典经济学应运而生。
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一套关于经济运行的理论来解释和指导，古典经济学就满足了这一需求。
尽管古典经济学受到自身根源的明显局限，它还是创造了一种没有资本主义便不可能存在的关于该领域的独特知识体系。
古典经济学中的劳动价值论、市场供求关系理论等，都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实践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资本家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需要了解商品价值的构成和市场价格的波动规律，这就促使经济学家们去研究劳动在价值创造中的作用、市场需求和供给的变化对价格的影响等问题。
这些知识的产生不仅为资本家的经济决策提供了依据，也为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运行和合法化提供了理论支持。
在现代学术领域，权力对知识生产的作用也随处可见。
学科的发展方向和重点往往受到权力因素的影响。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政府的科研政策和资金分配就是一种权力体现。
如果政府更倾向于支持某些特定领域的研究，如新能源技术、人工智能等，这些领域就会获得更多的资源，从而加速知识的生产。
同时，学术机构内部的权力结构也会影响知识的生产。
资深学者、学术委员会等在学术资源分配、研究方向引导等方面拥有权力。
他们的学术观点和研究兴趣往往会影响到年轻学者的研究选择，从而塑造了不同学科领域知识生产的方向和重点。
后记
福柯的谱系学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看待社会与历史的方法。
宏大的叙事中，我们去关注，去看看那些小的东西，多想想，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福柯的东西还远远没有讲完。
如果你对福柯的思想感兴趣的话，还请关注我，以便第一时间收到推送。
本文内容架构基于牛津通识读本《福柯》，以及其余福柯相关著作。
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购买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