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直,原本我是为了迎接《女巫阿加莎》新剧开播,想先对女巫这一经典形象做个系统的梳理,方便大家看剧的时候有更深入的体验,但是很快我发现女巫的话题越写越长,内容多到可以单独拎出来讲一篇,所以,本篇我们就来聊一聊:女巫。

女巫最开始是怎么出现的?她们都是些什么人?她们是如何从受欢迎的魔法师变成人人喊打的阶下囚?历史上导致几万人死亡的女巫审判是什么?流行文化塑造的女巫形象又经历了怎样的岁月史书和推翻重练?来到现代还有人自称是女巫吗?女巫跟酷儿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这些问题我们都来一一探索。

第一章:女巫起源

很难考据世界上第一个女巫是谁,在哪里出现的。

如果我们追溯传说,在古希腊神话里,太阳神 Helios 与海洋女神 Perseis 所生的女儿 Circe 是最著名的一位女巫,她擅用药草,能用魔法把别人变成怪物。后来,漫威漫画永恒族中的 Sersi 就是以她为原型创作的。DC 漫画也以她为原型创造了神奇女侠系列的超级反派 Circe。

在圣经中最早关于女巫的记录,可以追溯到西元前 9-7 世纪,故事中,隐·多珥的女巫(Witch of Endor)能用死灵术召唤先知的灵魂。同时,旧约也警告信徒不要靠近女巫。

第一幅女巫画像是来自 1451 年马丁·勒弗朗克的诗歌手稿《两个瓦勒度教女巫》(Two Waldensian Witches),图注上画了两个骑着扫把的妇女,除了骑扫把,她们的服饰与普通妇女无异,这幅画像被认为是女巫恐惧从神学传说领域扩散到日常生活领域的一个信号。

《两个瓦勒度教女巫》

在中世纪的市井生活里,每个城镇和乡村都可能有被称为或自称为「女巫」的妇女,她们一般是助产士、治疗师、占卜师和女魔术师。在那个时候,术业高明的女巫会很受社区欢迎,人们找她们看病、算命或是购买爱情药水。女巫和民众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人们忌惮女巫的神秘,又需要女巫的能力。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很快就演变成一场噩梦。

第二章:女巫审判

很多人可能都听说过欧洲历史上的大猎巫运动,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如同中邪了一般,不分地域国界地对女巫喊打喊杀,尽管此前他们相安无事。这真的只是因为中世纪的迷信和愚昧吗?只是人类发展史中一段不小心走错的弯路?不,没有一件事是单独发生的,这一切其实都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与政治因素。

在意大利裔学者西尔维亚·费德里奇(Silvia Federici)所著的《凯列班与女巫》这本书中,作者就从经济学和社会学角度详细梳理了导致女巫审判的原因。(PS:接下来回顾历史过程中我所使用的「男性」和「女性」称呼都只是在称呼指派性别)

中世纪以前,欧洲妇女依赖在土地里干活、畜牧或纺织为生。但在圈地运动后,妇女变得比男性更难养活自己,因为她们受雇的机会很少,同时劳动价值被贬低。在新的货币制度和重商主义的影响下,人们认为只有为市场服务的生产是有价值的,妇女们在家里进行的劳动都变成了「家务」的范畴,妇女劳动被看作是一种自然资源,天经地义而且不需要付钱,像是取用空气和水。就这样,妇女被排除在了市场生活之外,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快速恶化,甚至沦为乞丐。女性要彻底依赖男性的这种社会性别分工就此确立,新的父权秩序形成了。

14 世纪 40 年代,黑死病在欧洲肆虐,带走了中世纪欧洲 30%-60% 的人口,劳动力出现短缺,市场萧条,于是 16 世纪开始,欧洲进入了饥荒年代,贸易停摆、大量失业,穷人养不起小孩,弃婴增多。统治者处理不了如此严重的经济危机和人口危机,开始转移民众注意力,于是将目光看向了社会边缘的女巫,浩浩荡荡的猎巫上演了。

为了恢复人口比例,所有欧洲政府开始对避孕、堕胎和杀婴实施最严厉的刑罚,并将所有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性行为妖魔化,同时把这些罪名全部推给女巫,女巫被指控使用魔药帮女子避孕、女巫被指控使用巫术使男子不举或过度亢奋(你没有听错,就是这么矛盾,人们相信女巫可以用巫术控制男性的生殖器官长度)、女巫被指控在接生时故意让产妇流产、女巫还被指控将初生的婴儿献给魔鬼。

民间传说之女巫都会在背上涂抹飞行药膏

在著名的猎巫说明书《女巫之锤》中,他们生造了这样一幅场景,说在夜晚,女巫们会往背上涂抹飞行药膏,然后骑着扫把飞到山上参加「巫魔会」,进行裸体狂欢和滥交,献祭婴儿给魔鬼或者生吃婴儿,还吃各种烤肉。这些设定其实正透露出当时社会上弥漫的性焦虑、人口焦虑、食物焦虑和统治者的政治焦虑。比如,扫把可以看作延伸的阳具投射,象征男性对伴侣的焦虑和不信任;女巫吃婴儿所以让人口越来越少;「巫魔会」上有烤肉和美食是因为人们认为女巫会偷他们的食物或诅咒他们的土地种不出东西;而隐秘的集会本身则反映了当局对于底层密谋反抗的恐惧。

然而就是如此荒谬的想象,却有无数艺术家、法学家、恶魔学家、哲学家甚至科学家帮忙背书,让民众越来越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比如德意志画家汉斯·巴尔东就画了最著名的一幅画《女巫图》,谴责女巫的邪恶行径。

《女巫图》汉斯·巴尔东

政治需要的同时还有不容忽视的宗教背景,女巫审判最猖狂的时期,也是天主教和新教之间斗争愈演愈烈的时期,尽管双方在很多教义上针锋相对,但猎巫却成为了他们的必争之地,谁都想通过严惩女巫来拉拢教徒,你猎巫猎得凶,那我就比你更凶,双方以消灭异端之名杀红了眼。这一时期正是宗教裁判所和世俗法庭充当了女巫审判最直接的刽子手。

在丹麦导演本杰明·克里斯滕森(Benjamin Christensen)的准纪录片《女巫》中,他再现了那段可怕的历史,一个女人在怎样的情况下会被指控为女巫,被指控为女巫的女人又会经历些什么。于是我们发现,一个女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被指控为女巫。

影片中一位印刷工人生病了,全家上下非常着急,来看病的人说别急,他只是中了巫术,找出巫婆就可以了。这时候刚好路过一位老太太,这个名叫玛丽的老太太是一位纺织工人,但她的薪水低廉到难以生存,只好挨家挨户乞讨,印刷工家年轻的女孩即刻认定了她就是下咒的巫婆,于是举报给了宗教裁判所,让人来把她抓走。

审判官们把玛丽关进审讯室,用了种种酷刑折磨她,直到这个老太太承认自己是女巫,招供她是如何骑扫把飞到山上参加巫魔会的全部细节,还让她说出一起聚会的女巫姓名,最后老太太把举报她的年轻女孩供了出来,女孩也被捉了进去。在那个年代,一旦被指控为女巫,再活着出来的可能性并不高。很少人能扛住审讯室里的手指夹板、老虎钳子、吊刑、钉椅等各种酷刑,而判断她们是否有罪的依据更是荒诞不经,比如将疑似女巫者五花大绑,丢进水里,如果她浮起来,则证明她是女巫,立即执行火刑,如果她沉下去,那么她就是清白的。

图示:疑似女巫者正被五花大绑浸没水中

猎巫就像一种精神瘟疫,染指巫术的人都将被指控,等到会巫术的人指控完了,就开始指控不会巫术的人,因为中邪的定义是模糊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中邪,不满意的儿媳妇、看不顺眼的邻居、有过节的朋友、出轨的情妇、不喜欢的妻子,任何你想摆脱掉的人,只要举报他们使用巫术,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掉。猎巫将男性和女性对立了起来,让男性恐惧女巫进而加害女性,在短短三个世纪内,有大约十万人被当作女巫处死,其中 80% 是女性,她们的身份包括治疗师、妓女、有婚外性行为者、尝试避孕者、领导起义者、异教徒、外族人、性格不温柔的女人以及流离失所的乞丐。而负责抓捕、审讯和处决她们的人,几乎全是男性。

在猎巫时代,女人,衰老和丑陋是危险的,但年轻和貌美也不安全,单身有罪,但已婚的也如履薄冰。男人和小孩也有可能被作为狼人或女巫仆从被处死。对同性恋的火刑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欧洲社会的同性恋在文艺复兴时期还不是禁忌,但在大猎巫时期,同性恋作为非生育性的行为被法律禁止,开启了漫长的酷儿受难史。英文中的「Faggot」(死基佬)一词,正是来源于意大利语的「finocchio」(茴香),因为过去烧死他们时要在火刑柱上撒上茴香,来掩盖肉体燃烧的臭味,同时让所有人闻清楚死者是因什么罪被处死的。

猎巫时代,又恰好是大航海时代,这一整套猎巫价值观和猎杀手段就随着殖民者被传播到新大陆,著名的塞勒姆审巫案就发生在美洲殖民地,也就是今天的美国马萨诸塞州。

所以,女巫审判并不是简单的大众迷信,更不是某个单一因素引起的,在那个黑暗时代,女巫,是政治权斗、宗教之争、资本转型和厌女文化的共同牺牲品。整个天空被仇恨的火焰遮蔽,女巫的哭喊声持续三个世纪。那么,这场荒谬残酷的杀戮是如何收场的呢?是直到17世纪末期,统治者不再感到权力受到威胁,并且猎巫者遭到反噬,指控的矛头快要转向自己的时候,浩浩荡荡的猎巫行动,终于被喊停了。

第三章:流行文化

流行文化是一面镜子。文学、电影、音乐等作品,可以透视潜伏在人们脑中的思想钢印,可以标记社会发展中的思潮流变,也可以反映人类对于自己过往和未来的思索与想象。

随着女巫审判落幕,启蒙时代降临,18 世纪的知识分子们在科学理性主义的沐浴下,开始对女巫审判进行新的书写,但遗憾的是,他们仅仅把它写成中世纪的迷信所致,针对女性的暴力就如此轻巧地被掠过了。女巫的形象仍然沿袭了当年猎巫时代所留下的邪恶传说,出现在各种流行小说和电影中。

被誉为「戏剧电影之父」「影院魔术师」的导演乔治·梅里爱,他 1906 年的短片《仙女卡拉波斯或致命的护身符》中,女巫就是经典的佝偻老妇形象。

《仙女卡拉波斯或致命的护身符》

她向一名年轻男子兜售一株幸运药草,但男子用沙子假装成黄金,骗取了女巫的幸运药草,女巫拿起短剑追杀他,同时召唤了很多邪恶动物围攻他,男子最后还是在一名德鲁伊牧师的帮助下,铲除了女巫,还抱得美人归。

这部短片是由法国一家大型百货公司委托梅里爱制作的,为了供孩子们在父母购物时观看,商场还配上解说员,让小孩们看得乐不思蜀,有历史学者认为片中的女巫是由梅里爱本人出演。

1939 年,朱迪·嘉兰主演的《绿野仙踪》大获成功,被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之一。片中塑造了一个好女巫和一个坏女巫,好女巫容貌端庄衣着华丽,她告诉小女孩 Dorothy:「只有坏女巫才长得丑。」《绿野仙踪》是如此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流行文化,因此片中的坏女巫也标志着一个标准女巫银幕形象的确立,绿色的皮肤、大大的鹰钩鼻、黑裙子尖顶帽、丑陋又邪恶,这样的形象还暗含着某些种族歧视的烙印。正如过去猎巫时代对于外族人、殖民地原住民以及黑人的妖魔化。

《绿野仙踪》

意大利的哥特恐怖片《黑色星期天》构想了一个更加猎奇和残酷的故事,一位在猎巫时代被处死的女巫,两个世纪之后回来寻仇,结果又再一次被烧死。

60 年代,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浪潮掀起,这一时期的女巫影视形象出现了新的转变,《家有仙妻》中的 Samantha Stephens,《亚当斯一家》中的 Morticia Addams,她们有了好看的外表和过人的能力,可以利用魔法改善自己的处境或实现自己的愿望,在家族中拥有一定话语权,不再是扁平的反面人物。

Morticia Addams

1974 年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说《魔女嘉莉》出版,很快被改编成电影。这一版本中的女巫具有了现实意义,不再是架空的玄学幻想,而是用来呈现校园霸凌和宗教狂热对人的伤害。嘉莉是一个在家被母亲折磨,在校被同学欺负的女孩,一次舞会上,她以为自己的破烂人生终于被上天眷顾,可以有机会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人,却还是被所有人以最大的恶意嘲弄,嘉莉彻底崩溃,血腥收场。

《魔女嘉莉》

70-80 年代,撒旦恐慌的时代来临,美国各地不断出现神秘凶案和驱魔事件的报道,女巫与恶魔成为恐怖片的热门题材,猎巫年代留下的传说遗产再度死灰复燃,结合现实中一连串带有撒旦仪式色彩的犯罪事件,人们的恐惧已经分不清是在怕鬼,还是怕人。著名的邪典电影《阴风阵阵》描绘了一间由女巫暗中操控的芭蕾舞学校,以教学的名义实行巫术和虐杀。

《阴风阵阵》

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女巫银幕形象的特点,她们通常是边缘人、独居、没有小孩也不喜欢小孩、会研制毒药、能对人类使用巫术和变形术,在外形上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衰老丑陋的邪恶反派,一种是性感美丽的蛇蝎女妖,后者的性魅力在剧情中是迷惑男人的工具,在银幕外是捕获观众的视觉元素。这既是受到经典好莱坞时期流行的男凝文化影响,也是猎巫时代留下的女巫画像之一。

90 年代后,随着撒旦恐慌的退潮和第三波女性主义运动的开始,女巫的银幕叙事再次出现松动,人们开始想象更有活力、更有个性、有自己一套善恶价值观的女巫,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不再边缘化的、更有社群感的女巫。

1996 年的电影《魔法校园》,描述了四个被造谣是女巫的青少年,索性就自己组成一个女巫团,惩罚校园中的恶霸。爱情喜剧《实用魔法》一反女巫题材常有的黑暗气质,妮可·基德曼和桑德拉·布洛克饰演一对女巫姐妹,和她们的女巫阿姨住在一起,是难得的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女巫之家,虽然镇上主妇一开始对她们心有芥蒂,但当对抗恶魔时,姐妹两人邀请了主妇们一起用女性凝聚的能量,来成功打败了恶魔,小镇也从此开始变得女巫友好。当然还有家喻户晓的《哈利波特》系列我就不用再细说了。这些作品中女巫之间的社群感,也是对于女权运动提倡女性互助这一主张的回应。

《实用魔法》

要说最能系统地展现时代变化轨迹的,当然要数迪士尼的反派们。《睡美人》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在 1959 年的迪士尼动画中,邪恶的女巫 Maleficent 给小公主施了咒语,让她被纺锤刺伤陷入沉睡,需要一枚真爱之吻才能唤醒。这一版本的 Maleficent 是个十足邪恶又压迫感很强的反派,不仅想杀死公主,还百般阻挠王子救公主。

但 2014 年的真人版电影《沉睡魔咒》中,Maleficent 的塑造有了一个巨大的颠覆,原来她其实是被国王陷害,剪去了翅膀,还昭告全天下她是邪恶女巫,这就有点呼应了猎巫时代女巫们被诬陷的历史。这个版本的 Maleficent 摆脱了天生反派的宿命,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更能引起共情的角色。其它迪士尼经典故事的新版改编中也都能看到相似的时代性,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沉睡魔咒》

在过去,女巫很少会跟超级英雄联系在一起,2021 年的漫威剧集《旺达幻视》呈现了这两种题材的交叉性,同时对于超英形象和女巫形象都提供了新的面向。旺达原本是一位使用巫术的超级英雄,但在经历重大精神创伤后,无意间用自己的能量创造了一个虚构小镇,躲进里面疗伤。这是一次对潜意识自我保护机制的影像化尝试,同时将刻板印象剪碎重建,一个像英雄那样强大的女巫,一个像女巫那样危险的英雄,那她究竟是什么呢?你发现你无法回答。正是这种边界的模糊性提供了人物如棱镜般的复杂质感,让旺达这个角色能够突破超级英雄无坚不摧的形象,凝视作为人的最小伤口,又脱离了女巫非善即恶的形象,得到一种在个人情感与英雄使命之间拉扯的悲剧性。

《旺达幻视》

《旺达幻视》的衍生剧《女巫阿加莎》主打一个女巫团的概念,这也是我们前面讲到的社群感,同时还有一个鲜明特点是,这七位女巫的族裔背景都非常多元,同时加入了鲜明的酷儿角色。

《女巫阿加莎》

很多人可能又要说政治正确了,但我必须指出一个吊诡的问题——在大猎巫时代,最容易被指控为女巫的,除了年长的女性,就是血统不够纯正者、殖民地原住民以及黑人奴隶,但是在 90 年代前的影视作品中,不管是坏女巫还是好女巫都很少有黑人出演,为什么呢,因为影视工业在很长一个时期里都只青睐白人演员。1978 年的舞台剧《新绿野仙踪》采用了全黑人阵容,Michael Jackson 还扮演了稻草人,但是票房惨败,之后再也没有黑人染指魔法世界。

直到近 20 年来,在民权运动的推动下,影视界的种族问题不断被讨论,才越来越多地出现非裔、亚裔和其它少数族裔的角色。如果真的要说身份政治,那么非白人、酷儿等被边缘化的女性,与女巫历史的联结或许更为深刻。

亚洲流行文化较少受到猎巫运动的直接影响,《魔女宅急便》《小女巫学院》等作品中的女巫只是借用了一些女巫元素来构建可爱的奇幻世界。华人世界的女巫又与西方语境完全不同,由于宗教背景差异,华人流行文化中的巫术题材大多来自鬼怪志异和民间传说,或许跟女巫较为接近的概念是女妖,白蛇传奇就是一个典型,它最开始的传说是蛇精变成美女诱惑男人,寓意男人不要贪恋美色,后来发展成我们熟悉的《白蛇传》,讲述妖怪有情有义,天庭冷酷无情,透露一种阶级矛盾,这又是另一群人的历史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聊。

《青蛇》

不过殊途同归的是,女妖形象的演变中也蕴藏着新时代的话语更迭,比如1993年徐克的《青蛇》用一种侠女式的语言演绎女妖,塑造了一个独立、反叛、张扬、性解放意味浓厚的、极具现代女性色彩的青蛇形象。2024 年林夕填词的流行歌曲《百妖夜行的修行》中,又把青蛇作为一个社会异类的象征,赋予一种潇洒的调式,道出非主流人群的生存哲学。

我们看到,不同地区的女性话语都正在改变。

第四章:现代女巫

边缘、无助、凄惨,是猎巫时代的女巫处境;邪恶、危险、特殊,是流行文化中的女巫形象;而在现代,「女巫」这个词又被赋予了新的象征意义。正如「酷儿」这个词也是经过酷儿群体自己的赋权后,完成了从污名化到翻转污名的历程,现在变成了一个表达骄傲的自称。

「女巫」也正在经历这个过程,小说作者 Tish Thawer 在她 2015 年的书「The Witches of BlackBrook」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We are the granddaughters of the witches you couldn't burn.(我们是烧不死的女巫后代)」,这句话是如此富有创意和影响力,在近年的女权运动中,时常被作为标语使用。

人们认为对女巫的污名化中深藏着一种对女性能力的恐惧,而女巫拥有各种法力的设定又恰恰携带了「女性无所不能」的讯息,这正好符合当代女性的价值倾向。因此在很多现代女性眼中,「女巫」不再只代表一段黑暗历史或一种负面标签,更加多了一种女性主义的能量,而这正是来自于我们对黑暗历史的回望,对负面标签的反叛,而重新形塑出来的能量,女性希望能够夺回女巫的定义权,书写自己新的故事。

我暂且把这种女巫称为政治性女巫(没有这个词,仅仅是为了区分我接下来要讲的女巫),在欧美地区,今天仍然有相当数量的女性自称是「女巫」,并且真的从事着占星、塔罗、制作药草或芳香蜡烛等与巫术有关的工作,她们对于「女巫」又有了更加个人化的理解。有的女巫认为所谓巫术并不是追求超自然,而是让人更贴近自然,从森林和草木间呼吸能量;有的女巫认为巫术是一种帮你集中信念的方式,也就是接近于现在网上流行说的「显化」;有的女巫认为女性不一定要是淑女的,她更想要探索女性黑暗的一面。现代女巫们有自己的网站社群,也会开展各种社群活动。

我认为「女巫」是包含一定酷儿性的,首先,在几个世纪以前的女巫审判中,酷儿也是被烧死的一个群体;其次,女巫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与众不同」,过去被指控为女巫者都有一些异于常人的特点,比如肤色,比如有的妇女鼻子比较大、或者驼背佝偻、有一只眼睛失明等等,所有让你在人群中显得不一样的特点,都能成为判定女巫的证据,实际上,社会是以审判女巫之名,在审判任何不符合传统模板的女性。这种不被世俗容纳的「与众不同」当中就藏着酷儿的潜台词,因此有的影视作品,还会将「出柜」等酷儿用语写进女巫叙事中。

今天自称「女巫」的人里也不乏酷儿群体,BBC News 采访的一位酷儿女巫就说,过去被指控为女巫的都是社会中的边缘人,这让她更能感同身受,因为她也是社会的边缘人。我想这也许可以从某些角度解释,为什么今天我们看到十个拉拉里有九个都在算塔罗牌吧。

结语

本篇我们梳理了女巫起源、女巫审判的历史原因、流行文化中的女巫形象以及现代社会对女巫新的阐释。其实猎巫的幽灵从来没有消散过,它会以各种新的形式和新的定义不断回归,每个时代、每个地区、每个文化背景下,都有自己的女巫和刽子手,只要我们擅于识别,你很快会发现到处都有一群人在污名化和围猎另一群人。

曾经的猎巫是一场建立在性别本质主义之上的政治迫害,因此我不认为对猎巫的思考应该通往另一种性别本质主义。我想女巫的现代意义,是提醒我们总有一些人会因为无知和既得利益去迫害跟他们不一样的人,谁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被判为「异端」,在这些现代版猎巫中,我想我们可以做的是不要加入,不要害怕,并与被围猎的女巫站在一起。

猎巫是人类史上很难轻巧翻过的至暗一页,流行文化的演变如同从黑暗森林里延伸出来的一条小路,标记着性别平权运动几个世纪以来的持续奋斗,让今天的人们可以沿着这条崎岖的女巫之路,继续奋斗下去。Witches never 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