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痛苦来源于这样一种无知:人执着于一个虚构的“我”的概念,对自己情绪的升起和运转毫无了解。因此,不如意便烦恼、憎恶,如意便成瘾、自大。这些负面情绪看似来源于外因,其实全部来自内心。要平和快乐,首先需了解情绪和行为如何运作,再通过锻炼扭转这种模式。

任何一个念想的升起都有这样的过程:各个感官的刺激,首先由意识于感官处接收识别(识/cognization/consciousness),经大脑分析得到信息(想/recognization/perception),立刻这个识别会导致生理上愉快或不愉快的反应(受/sensation),最后这个反应受大脑潜意识处理,产生驱动外在行为的印记(行/mental imprints)。比如见到仇人,先是眼见,再判断得是仇敌,便有周身的不舒服,因此一句辱骂脱口而出。然而种种的行,都源于潜意识对身体感受的机械反应——渴望愉快的感受(爱/craving),厌恶不愉快的感受(憎/aversion)。这就是情绪。潜意识时时刻刻都在对身体感受做出这样的机械反应,人们往往在一个外在信号到来时立刻产生负面情绪,瞬间就做出相应的行动,比如盛怒到不自控,比如烟酒成瘾。我们能在事后甚至是事发时便意识到这种情绪和行为的不妥,但却被潜意识裹挟而无法克制。每时每刻,人都因为这样的反应在潜意识中划出“行”的印记。渐渐地,印记在潜意识中越刻越多,一些随着时间流逝淡去,一些依然刺痛不已。赌博成瘾的人因为积攒的印记这样之多,一旦临赌场,输赢给予身体的感受立刻转化为极强的渴望和厌恶,因而不可自遏地豪掷千金。我们每个人都在某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赌博对象涵盖短视频、考试、家庭关系、社会地位,任何事物都能刻上印记。

那么,如何扭转这样根深蒂固的反应模式,消除积攒的“行”的印记呢?道理很简单:我们可以训练潜意识,让它对身体感受不做出或爱或憎的机械反应,新的印记就不再积累,旧的印记自然会浮散而消失。潜意识中的杂质被消除,人就变得快乐了。不带判断地观察身体的感受,这就是内观,vipaśyanā,我们学习的冥想技巧。


时刻表

上午
4:00 清晨起床堂
4:30~6:30 在大堂或自己房间修习
6:30~8:00 早餐及休息
8:00~9:00 大堂共修
9:00~11:00 在大堂或自己房间修习
11:00~12:00 午餐

下午
12:00~1:00 休息(可向老师个别提问)
1:00~2:30 在大堂或自己房间修习
2:30~3:30 大堂共修
3:30~5:00 在大堂或自己房间修习
5:00~6:00 茶点
6:00~7:00 大堂共修
7:00~8:30 葛印卡老师开示
8:30~9:00 大堂共修
9:00~9:30 大堂提问或回寝室就寝
9:30 就寝--熄灯


内观中心在哈伊马角(亦称拉斯海玛),阿联酋北面的酋长国。我和一位尼泊尔小哥商议一同乘大巴。出发当天,按时到公交车站,却不见人影,电话也不通。一小时后,小哥姗姗来迟,和我用力握手。他像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敦实健壮,语速极快,意气满满,三两下谈好票,带我上车。我们交谈,才得知他已经是第八次去内观了,前七次在尼泊尔。我不禁刮目相看。他说:这个课程第一次会很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心想,能难到什么地步呢。十天里,不用手机,正好清静;吃素,素也好吃;不能交谈,合我意;四点起九点睡,调理生息。我都做了心理准备。大巴晃到迪拜是两小时,待到中午,换车晃到哈伊马角,路上常见三两单峰骆驼在荒漠觅食,惊奇得不行。乘出租去中心路上,忽然见远处是绵延的裸山,路途宽阔,阳光充沛。车子迂转来回,停在了一片低地,内观中心的大门前。

这个中心本来是个小度假村,不赚什么钱了,内观组织租下作为场地。我们的课程不收一分钱,经营全凭志愿者和捐赠,这很了不起。房宿都是砖砌的小屋,像精致的村落,一旁有大树。我来阿联酋没见过这么多树,长得茂盛好看。经过女宿,钻过篱笆,还有一个印度式庭院,一个儿童滑梯,几架秋千,几口不工作的喷泉。我像第一次到幼儿园的小朋友,里里外外逛了三圈。这里远离尘嚣,只有鸟鸣和风。晚上能看见好多星星。时不时有猫经过。

第零天的注册和指引很快结束。一次课程大约50人,男女各半,之后分开活动。志愿者问我如何得知此处。答:朋友推荐。他笑着说good,你出来之后会感激你的朋友,但在这十天里你会恨他。然后他低下头,仔细问我:你有决心遵守这十天的规章,不会中途离开吗。我小小地吃了一惊:莫非这课程确实艰辛。禁言在当晚第一次进入禅堂后生效。这之前,人们两三成群,席地就食,看着夕景聊天。我室友是印度人,在迪拜从事金融工作,他说起自己参加过喝植物茎汁的致幻活动。一个美国小哥在佐治亚理工读硕,有一份远程开发工作,正在周游世界。每个人经历都有趣。

这十天的课程内容概括起来其实很简单:前三天学安那般那(ānāpāna),简称安般,是所有冥想体系里都有的观呼吸;后六天学毘钵舍那(vipaśyanā),也即内观,重头戏;最后一天学慈悲观(mettā)。我没有事先了解这些,对每一天的指示都充满好奇。当晚入禅堂,暖黄的灯照着一地的布垫,助理老师坐在大家前面,静坐开始。就听有奇异的唱诵从音响传出,接着,冥想的指示先以印地语讲,再用英语讲。长长的沉默之后,静坐快到结束,音响又颂一段,最后唱三遍同一句话,听旧生回应三声“sadhu”,茫然地也跟着念。后来知道,唱诵的据说都是释迦摩尼在世说过的话,原汁原味的巴利语(两千五百年前印度的语言),结束的三遍在唱的是“愿众生快乐”,我们就说“善哉,善哉,善哉”。这个流程开始只觉得新奇,到了后来,每段唱诵的旋律都刻进脑海,结束时的唱诵则成了每次打坐胜利的前奏。这些唱诵和指示来自S·N·葛印卡老师的录音。他生前在世界各地创立这样的内观中心,如今一共有数百个。

前三天安般的任务极简单:如实观照鼻间的呼吸,不添加刻意的成分,让心安定。可这很难!好比身上的一块肌肉若从未经过训练,一开始根本无从发力。当我观照呼吸,呼吸难免变得刻意了;再一放松,头脑就开始漫游;一会,在遥远的幻境中醒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打坐,赶忙把注意力放回鼻间。于是修习就进行在这样的循环里,慢慢地进步。也许因为在观察呼吸这般“没有内容”的对象,又隔绝了外界的信息输入,头脑失去平时的养料,开始狠命反刍。这三天,我几乎把我短暂的小半生重新过了一遍,同时夹杂大量莫名其妙的画面、联想,一些几乎像梦一样的幻想经历。这些东西从脑袋里咕噜咕噜冒着泡出来,拦都拦不住,不时地在眼眶里高清播放。有一阵,我总是看到各种人对我翻白眼做鬼脸,一些是熟人,一些甚至不认识;又有一阵,闭眼就瞧见各式各样的节肢动物,蚰蜒蜘蛛蜈蚣们,或静或动;有时,童年记忆毫无征兆地再现,无比清晰:厨房里炖着鸡,暖和的雾气中,奶奶笑眯眯地端来一碗汤,里面盛着热乎的鸡肫(我喝着,说:“硬硬的。”)——普鲁斯特应当修习安般。十天课程结束后的聊天中,我才意识到每个人漫游的方式都不同,五花八门,一人的体验对另一人毫无借鉴意义。有反复播放一段恋情的,有看见印度神的,有欣赏山川河海的……总之,各显神通。

这样的体验其实分散在了每一天。前三天虽然都是安般,指示上亦有区别。第二天,我们被要求把意识集中到鼻间、鼻腔内和上嘴唇以上的三角区,在认知到自己呼吸的同时,观察呼吸带来的触感。例如,吸入的空气干燥凉爽,呼出的空气变得潮湿温热。第三天,意识再度集中,只感受鼻下到上嘴唇的长方形区域的感觉。渐渐,我能够专心到一个集中区域,呼吸不再刻意,头脑漫游的时长也缩短到了3分钟内。每次打坐的体验各不同,有时顺利,有时艰难;困难也不一样,有时是腿疼和背疼,有时是纷纷思绪。第三天上午,我无论如何都静心不下,燥热难耐,带着沮丧度过了早课。午间答疑时分,我来到禅堂,远远看到老师在座向我微笑着,一路小跑上前。他就笑着说:no hurry!我诉说自己最近已感到进步,但今早极难静心,仿佛无功。无妨,他回答,这是好事,说明你意识中积攒的Saṅkhāra(行蕴)在升起;当你感到烦躁时,不要沮丧,只是知道:我现在烦躁了。如果无法坚持,就出去散散步。老师是印度人,中年已过,英语虽然不算流利,他的眼神和笑容帮他表述尽了。我带着相似的笑容出禅堂,轻快地回寝睡午觉。十天课程里,我前后提问许多次,老师一见我就这样诚挚地笑。这些笑的功效累积起来,估计能抵过好几个期末季。

第四天是最难忘的一天,因为我以为我会死掉。有前三天的安般为铺垫,这天下午有两个小时的特别课程,老师带领我们第一次实践内观禅。按照指示,先将觉知移到头顶,随后由头至脚,将意识扫描到每一片区域,观察尽可能细微的感受,确认一切感受都是变化、无常的,同时不对任何感受做出或喜或恶的判断,如此循环往复。我把意识放在头顶时,初觉头皮酥酥地发麻,渐有蚁群来回爬行,像很舒服的按摩,音响里的指示正在慢悠悠地说着——突然有一个时刻,酥麻被一下放大,天灵盖不见了,一股极强的振动开始摇撼整个头部——我想,不会吧,我不会这么快就要涅槃了吧——不等反应,振动已进化为天旋地转,脚下是一个越转越快的转盘,眼前是不断扩大的黑暗。我惊慌失措起来了,头脑里的轰鸣越来越大,指示已完全听不清——走火入魔了?喊不喊救命?这两小时内,身体从头沸腾到脚,早已不是细微之感,而是难忍的昏厥和刺麻。我听着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带上巨大的颤抖,像个垂死之人。我不觉得我拥有这具躯体了,更不觉得拥有时间。等到唱诵结束,其他学员走开了,我还在原地跪着,已毫无起身的力气。老师在身后走出禅堂时,他对我笑:没关系的。我开口,声音像蜜蜂:我感觉像在蒸发,oh my god。此言一出,我立刻想到自己不曾信神,却提到神,真是错乱。老师在一旁说着:这是个了不起的技巧,继续练习吧。

我后来按着这般思维想,大概是前三天安般积聚的注意力一下在头顶展开,身体便给出巨大的反馈。当晚的内观没有这般恐怖的体验了。我尽力移动着注意力,不放过一片身体区域,但感觉都是粗糙的,比如衣服在身的触感、冷热感、突然的小刺痒、腿积压的酸麻疼胀,等等。调整心态之后,这其实是一种挺有趣的练习——让意识在一栋名为“身体”的别墅里散步。随着觉知力的提高,许多不曾仔细体会到的感觉冒出来,像散步时碰见记忆中的陌生人。第五天下午,我惊奇地发现蕴含在自己身体内的一个奇迹——只要将意念移动到身体某个部位表面,或快或慢,这片肌肤会轻轻振动起来,像有麻麻的小电流通过。头部、双臂和双腿轻松地就给出反应,躯干则有时不为所动,需要耐心地等一等。一次打坐内,我百试百灵,好像把目光轻轻落到一处,不用说话,就有一群地精摇摇摆摆地爬出皮肤。打坐结束出来,站在沙漠冬日温温的阳光下,感觉新奇的不得了,很想跟其他人说一说。

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提前发现了之后指示的内容。随着内观禅的不断练习,每日的指示会引导我们感受越来越细微的实像。一开始,我们仅仅被要求感知到每寸皮肤上的感觉,不管是细微还是粗重。到第六日,老师会问我们是否在各处感受到“统一的感觉”(uniform sensation),这正是我提前发现的奇迹。这种统一不断巩固,第八日,指示已进化为“用自由的意识流动扫过身体”(sweep your body with a free flow),感知随着扫动带来的全身感受。那时,召唤电流的魔法越来越得心应手,我能够让意识大面积地倾泻而下、溯流而上,皮肤就能跟着山呼海啸。第九日,指示掀开冰山一角,给扬扬得意的我泼冷水:肌肤感受的统一达成后,可再感受身体内部,从二维到三维,直到全身如一。我只尝试了一下便知“修为”不够。

虽说这种电流魔法好玩又有成就感,但此处有一大陷阱。指示再三强调:这种练习不是感官游戏。如果召唤顺利便沾沾自喜,艰难便恼怒生厌,那恰恰是走到了练习目的的反面。据说亦有一些学员一再参加修行,却只是滋养骄横,一味攀比——和别人,也和自己。内观的目的,无非是如实观照身体感受,了解无常,培养平等心,消除积攒的行蕴。当统一的感觉充分时,应利用它,不喜不贪,消除成瘾心;当粗糙的感觉占上时,恰要借助它,不厌不恶,摒弃坏脾气。

从第五天开始,每日有早中晚各一小时的大堂共修,期间不能睁眼、不能移动、不能改变坐姿。静坐一小时不动,有何难?非常难!撑过半小时,再撑一刻钟,到最后一刻钟时,真正的折磨才开始。大腿滋滋冒着痛觉,一阵接一阵,像一个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噪音源。一开始,剧痛几乎是无可避免的结局。好像不论我如何倾听身体、端平心态,痛苦永远在旅程末尾拦路劫掠。第六天,勉强撑下一小时。第七天,依然痛苦,但已熟悉痛苦。第八天下午有如神助,腿痛抽丝剥茧,稀稀落落地闪烁,忽然就响了静坐结束的唱诵。我走出大堂,坐到庭院晴朗的秋千上,莫名其妙地高兴,听微风鸟鸣,嘴咧开傻笑,感觉一切都那么美好。

内观这几日的心态变化非常有趣。越临近结束,我越能意识到这一点:痛苦之所以痛苦,乃是因为执念。刚开始共修时,我几乎惧怕着疼痛的到来,因为潜意识里,痛等于不幸;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我”的执念:是“我”在受罪。随着对疼痛的熟悉,我给自己打气:现在痛,过一会结束了,站起身就很舒服啦。这种心态虽能让人坚持,但痛苦丝毫未减,我多出了对“时间”和“结束”的执念。这种执念有很好玩的效果:我恨不得抓住所有关于时间的信号。比如,我记住了每天外边广播的古兰经唱诵和打坐结束唱诵的相对时间,一听到动静,就疯狂给自己打气——快结束了,快结束了。第七天下午,因为只坚持了三刻钟就疼痛难忍,我小小地崩过一次心态,突然有无力的沮丧感袭来,仿佛自己很没用。不过这几日的锻炼让我了解到,情绪亦只是身心现象,发生后就消逝,它不是我,因而迅速调整了心态。

其实道理很简单:如实观察痛苦、分析痛苦,把对感觉的判断依赖挪开,痛苦就不再是痛苦了。这里有两层意思。第一,疼痛其实是一个很粗糙的感觉。如果不满足于其表面概念,仔细体会,可感受到一种很尖锐的振动感,再有一种热感。忽然,腿不“痛”了,而是一阵阵的振动和热。据说再往下,这些感觉亦能细分。所以,本就没有什么“痛”,是人造的概念。第二,这种感觉并不舒服,但因感觉而受罪,无非因为积攒的反射判断,让我以为疼痛是属于我的一部分,甚至是我在当下的全部。可是不管何种感受,来了又去,迟早会走,疼痛不是永恒的。是我把痛苦无意识地拉扯住,和我挂钩,才深受其折磨。如果以第三人的视角坐视腿疼,只随它疼去,“我”就不痛苦了。内观锻炼的不是对痛苦的忍耐力,而是放下痛苦的能力。延伸到生活中产生痛苦的执念,无不如是。

每日晚间共修结束后是一个半小时的开示,这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分英语和印地语,两拨人坐在两个大堂,都听葛印卡老师的视频讲解——一个笑眯眯的印度胖爷爷,坐在小电视屏里慢悠悠讲道理。第一句话总是:第x天结束了,你们还有10-x天的时间,好好努力。听者松一口气,又紧一口气。于是他从今天学习的内容,讲到背后的机理,谈起他老师的事迹,又有好玩的印度故事汇。坐在昏暗温暖的大堂(这又度过了一日煎熬的大堂),可以轻松地靠在墙上,环视一圈,人人都露着自然的微笑。一日要结束了!光是这氛围就足够美妙。至于开示内容,禅修讲究知行合一,循序渐进;意思是,道理懂多少,修行练多少。老烟枪都知道吸烟有害,但身体不理解。真正的理解是身心的共同理解,光听道理不修习,则只是智力游戏罢了。再则,从我这个受现代教育的世俗国人来看,开示所讲所授,毫不神棍,全是实证。来参与禅修的有佛教徒、印度教徒、耆那教徒,亦有穆斯林、基督徒、无神论者。没有佛教徒的愤怒、穆斯林的愤怒之分,只是愤怒。身心现象的升起是普世的,若要锻炼身心,方法一定普世。

在中心度过的十天里,这片不大的活动区域内也常有小惊喜。第二天早课中途,天还没有亮,我回寝室休息片刻,正要离开,见室友床上有一团黑影。开灯,是一只杂色的暹罗猫蜷曲着打盹,惊跳起来,慢慢悠悠地踱出去,又在门口的旧沙发上趴下了。之后的几天清晨,一开门,见它依然在沙发上睡觉。我轻轻走过不去惊扰。这只猫脸上的花纹很高级,左橙右褐,一阴一阳,几乎让人生敬。空地一角有一麻袋干蜜枣,裸露出来,鸟雀常争相啄食,有人靠近便一呼啦窜到矮枝上。每日作息间,这方庭院也充满了美。晚饭后的休息时分,夕阳天是最好看的:无云的天穹从近地处一点点暗沉、变暖,一个橘色的大球,躲藏在林后闪耀着,然后远处广播朦胧地唱起一段古兰经,学员们正在石砌的路边洗着餐盘。睡前,我喜欢踩着拖鞋,到庭院石墙边看星星。哈伊马角少人烟,天空澄净深沉,星光温柔;石墙因为白天日晒尚有余温,像一尊古老的生物。宁静自在,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因为成天冥想,睡眠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开示里是这样说的:睡眠无非是休息身体和大脑。休息身体,躺在床上就可以;休息大脑,我们每日内观练习平等心就是最好的大脑保健。真是如此。在这里的十日,时常上床后清醒到很晚,末尾的几天更是几乎夜不能寐,但白天精神丝毫不受影响。前几日,每晚做噩梦,像是脑袋里的脏东西都冒着泡出来了。头天的梦印象尤其深,我梦见吞下了妈妈无意间撒的毒药,大吐特吐,满身大汗地醒来。第四日之后,梦很稀薄了,几乎迷糊着一晚就过去,仿佛没怎么睡着,醒来往往就是四时打铃前。第七日前后,我从黑暗中醒来,就发现自己一心一意在观照呼吸,好像亘古如此。

第十日,禁言在早上9点之后结束。noble silence立刻变成noble chattering。人人眉梢洋溢着笑意,像放假前的小学生——熬到头了!在卧室门口,印度室友咧嘴热情笑着,两位战友互相拍肩,how are you有了超越礼貌的实际含意。天气永远晴明下去,绿树下,学员们围成圈叽叽喳喳。我好像忘记怎么说话一样,吱了两声,为发出声音感到腼腆,但不久就投身到这交响之中,听每个人都有的全部的表达欲。老师出来了,大家热闹起来,喊着合照。一会,有人怂恿着要敲那“深恶痛绝”的起床锣,众人都怂,我出头,一声赢得满堂彩。再一会,手机拿到手了,我盯着这个能发光的黑砖头,不停地诧异: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第十日的慈悲观可以顾名思义。想着爱的人,乃至全人类和所有生灵,将心充满慈悲,跟音响默念:may all beings be happy(拖着长音)——may all beings be out of misery——然而当冥想对象是全部生灵这样抽象的意象时,我反而不知如何用力了,只暗暗高兴着。时间过得飞快,忽然已是深夜。大伙还聚在屋外,不肯入睡,得要助教笑着过来赶人(年轻的俄罗斯小哥。有人喊:the hero comes!欢呼声。)我们这厢,一屋四人关起门接着聊天。两代人说着耆那习俗、印度教父亲大闹女儿的天主教新婚、人性的善恶、择偶标准和婚后生活,像一个个缤纷炫目的生活泡泡。一点半,室友嚷着请我帮他充上手机;三小时后,大伙神清气爽地起床。美国小哥递来纸,请大家写自己最珍视的品质和最大的愿望,这是他旅行的收集癖。纷杂的收拾中,我再逛这庭院,想把一些气氛铭刻到脑海。人们如多年朋友般告别、握手、拥抱。

回头看这一方庭院,这么小,院外的生活已恍如隔世。十天的世外修行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