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 2023 年度征文活动。我的 2023 年度关键词是:联系。
过去的半年多里,就像许多公司中正在发生的那样,我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裁员,坐在工位旁边的人越来越少,公司聊天软件上灰下去的头像越来越多,包括喜欢的同事、讨厌的同事、点头之交的同事。然后我才明白喜欢和讨厌都是强烈的情感,这些情感被抽走之后,在工作中被确认的自我也随着离开的同事们被抽走了。将我视为前辈、后辈、饭搭子的同事一个个离开,我才更意识到我有一部分的自己是寄存在他人身上,寄托在他人的反馈、他人的确认、他人的描述之上。
2023年也与一些朋友在物理距离或心理距离上疏远了,大家有了下一阶段的人生计划,有了意想不到的叙事转折,总之能并行的人要么是出于特意安排,要么真是上天安排好的巧合。不然在人生大大小小的选择之中,我们都会在自己的航道上漂流,并自然而然地远离彼此。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那么有拒绝闲人访问、只有划小艇才能到达的岛屿;也有我这样持续向四周呼喊的,不断地尝试架设桥梁的岛屿。我仍然羡慕用自己的思想就可以充满自己世界的人,但如今也已接受自己就是要被不断访问才会更变得更热闹丰茂的事实。因此,这里是我在持续失联之后,仍然试图对外建立联系的尝试。
故人:拆掉叙事的围墙
春节回老家,我见了一些朋友,也问起很多从前同学的踪迹。
我是一毕业就决定不回老家工作的那群人,为此当然也付出了很多代价。当我走在我长大的城镇里,听那些高得令人动心的公积金比例,不算多的薪资也能让人安居。但我也听得到小镇里走得分外响亮的社会时钟,密切的人际关系压迫个人的空间,维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就要消耗很多力气。
一直而来,对我而言,离开家乡其实离开的是家乡标准模板的叙事:30岁,一个女性早已是时候和上一代的、下一代的故事接洽,开始婚姻的痛苦、融入新家庭的痛苦、成为母亲的痛苦,这些痛苦会溶解掉我作为个体的挣扎和痛苦。但我仍然在继续自己前往大城市打工的无法安定的30岁女性的叙事:打工多年只有在房价面前望洋兴叹的积蓄,工作的核心部分被行政工作消解了意义,无法规律作息、健康饮食,住在已经宽敞了许多、但和老家的住房依然无法相比的出租屋。
站在家乡的街道上,我感受到两种叙事都触手可及,它们中间的转化只需要一个「然后」或「但是」,然后我们就将流入同一条河流。
我曾一度感到叙事之间的隔阂,觉得人只能与处在同一种叙事的人产生共鸣,与处于其他叙事中的人只能浅短地交流,然后加深对于彼此的刻板印象,然后怀着羡慕、嫉妒、遗憾等等的心情继续生活下去。但这个春节我抓紧见了很多人,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再等我,大家都要去下一个关卡,有的朋友在买房装修,有的朋友即将生育,不同的叙事逻辑在时间的流逝面前不再重要,我要赶在那之前再见他们一次。我想,即便这种浅短的交流不发生任何作用,但在可能随着财富和新生命到来的烦恼到来之前,这一部分快乐也就暂住在我的身上;或者我会记得,在这个阶段他们除了喜悦也有迷茫。
家人:身体也是重要的沟通
很多沟通课都会教,沟通中只有百分之多少是语言的沟通,而有百分之多少是肢体的沟通。我本来以为肢体只是一种辅助,而现在明白它是一种沟通的方式。
2023年,因为一些身体的伤病,我开始练习普拉提,学会了一些基本练习和放松身体的原则之后,我也回家给家里的长辈传授这些练习,并提供一些基本的按摩。我这才发现,身体的疼痛本身很沉默,尤其当这种疼痛是一种慢性的隐痛。我知道家里的老人何时生了大病,从症状就能分辨出痛苦,但我从来不知道爷爷的肋骨外侧会神经痛,痛的时候常常吃一粒芬必得;也不知道家中的女性多少都曾被尿路感染这种女性常见的疾病困扰。中国人习惯讨论生死却不习惯讨论病痛,对于身体,我们都习惯自己面对,自己承受,关掉呻吟,只有在必须由医疗介入并中断生活的时候才会透露给他人,往往还加上一个「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的语调收尾。于是我们可能清楚对方身边发生的大事小事,知道朋友最近做什么项目谈什么恋爱,却鲜少知道她或他身上有什么病痛。
在接触到家人的身体之前,我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真的触碰他们。他们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个子什么时候开始窜高,身体什么时候有了大人的轮廓,脸上什么时候没了笑容,他们熟悉的小时候没压平的脑壳里装进了他们不懂的心事。虽然我觉得我和家人在某种层面上是渐渐远行、越来越无法互相理解的关系,但我还可以重新与他们的身体建立沟通,就像他们在我小时候,为我学会使用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欢欣鼓舞。
持续记录:与自己的黑夜共处
许多笔记软件都想做我的第二大脑,社交媒体也想分一杯羹,说「发朋友圈是为了很久以后的自己」。想来也有道理,如果并非以内容创作为生,人很难每天事无巨细地记录自己的生活,短小的素材记录具有即时性,它不是事后回顾时写总结报告的心情,而是像发烧时采的末梢血,变成病理报告,以便事后回顾与分析。
但是,如何通过社交媒体的记录实现与自己的沟通,重要的是自己在什么地方最真实。真实不仅包括事实的真实,还有语调(tone)的真实。例如我在简历上写的工作经历当然说了真话,但那对于描述自己而言绝对不是好的素材,它用一种功绩性的方法量化我的工作成绩和体验。而事实上,除了这些成功的部分还有很多失败沮丧的部分,除了能如此理性地量化的部分,还有很多被情绪缠绕的、复杂的、变成无法理清楚的毛线团的部分。
因此,有太多熟人存在的平台是不合适的,我当然会因为在意不同人的眼光,基于谨慎和怯懦而无法在朋友圈事无巨细地抒发自己的所有感想;存在功利性企图的平台也是不真实的,生活体验需要变成干货,连痛苦都需要用滤镜包装。于是日记、去中心化的社交媒体、笔记软件,它们构成我持续的情绪出口,我也不再嫌这样的记录太多了,它们反倒可能远远不够。
我的人生可能不是旷野,而是岛屿上的一片小山林,各种念头在这里密密麻麻地栽下,接受风霜雨雪的降临,而我在这里举着手电一圈圈地巡视行走。在几乎可称为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这种记录好像一份守林员日志,日志中只能看到当下,但当下所沉浸的黑暗有液体粘稠的质感,当下可听到树林中动物行走的声音,当下可看到深邃的夜空,所有恐惧、痛苦、恼怒、快乐均发生在当下。虽然在黑夜中总想要快点见到光明,但正如布莱达学到的,学习太阳魔法的第一课就是要与黑夜共处1。
偶遇:碎片拼凑成的集体记忆
每天早上站在侧式站台的地铁屏蔽门前,会看到对向的列车短暂停靠,车厢明亮,能看到大家睡意未消的脸。我常觉得这像是一种「偶遇」的具象化,会侧身给我让出走廊的邻居,楼下包子铺的老板,工作中有短暂交集的同事,偶尔看到一篇文章并互动了的网友,大概都是这种程度的「偶遇」。
我们是彼此生活的目击者,这听起来没什么重要的,然而记忆经常被存放于自己以外的容器中。例如我的大脑已经不会再主动想起在上海封控中每一天的生活是如何度过的,也不再反刍当时沮丧绝望愤怒交织的心情,但今天在自己的豆瓣收藏中寻找意面酱的食谱时,我看到自己在22年4月收藏的如何用蔬菜根茎种出一个春天的帖子,以及发芽的土豆挖掉只要煮熟就可以吃的确认,我知道那段记忆从未离开我,也没有离开所有人。
在丹麦剧集《谋杀》中,女警探不断走访受害者当日经过的地方,听取不同目击者的证言,取得直接和间接的证据,真相经历多次反复,受害者的形象在变得丰满的同时也变得复杂,剧集的二十个小时之后,警探终于还原出一个夜晚之内真正发生的故事。
在巨大的社会变化发生时,每个人只是手执自己的碎片,而当这些碎片与他人的碎片交叉印证,也就构成我们所经历的集体记忆的面貌,如果失去其中一片,就毋庸置疑地会离事实更远。我们可能也还需要很多时间来梳理当下所经历的大环境的衰退、萧条,以及小环境的混乱、迷茫。而在这副拼图完成之前,我们能做的或许是不要停止对外抛出联系的绳索,不要放弃向他人提出自己真正的好奇,不要停止制作自己手里的碎片。
小结
每年参加少数派的征文也是一种持续构筑联系的方式,看看大家每年都做了什么,思考了什么,并用语言留住当下的思考,邀请陌生人来观赏此刻小岛的样貌。
即便是离开时不会主动对我说再见的人,即便是知道再也不会见面的人,我们虽然没有好好告别但有好好说过hi,我们可以固定住讨论某一个问题的夜晚,只要曾经表达出一刻的理解与关心就足够了。旧的联系或会疏离,新的联系也会建立,我们都知道人生的本质是独行,但至少在这片刻之中,我们想要摸到彼此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