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 2023 年度征文活动。我的 2023 年度关键词是:共生。
特别说明及阅读注意:文中有一些创伤经历、自我否定甚至是自我伤害行为,可能会引起部分读者的不适甚至是躯体化反应。一旦在阅读中感到不适,就先请停下来缓解情绪吧。同时,文中虽然简单分享了我尝试缓解焦虑和抑郁的方法,但仅适用于我个人,如需借鉴,要结合自身情况与环境的交叉性酌情接纳。最后,如有类似情况或症状,强烈建议立即联系专业且友善的心理咨询师(经济允许的情况下)、相关的公益组织、医疗系统、政府的免费热线等方式获得支援。
这也是我首次尝试用小说的一些方法进行写作。文章长度接近一万字,所需阅读时间约为 7 - 10 分钟。
凌晨零点三十分,我化好妆换好了裙子,急匆匆地扒拉不知道藏在桌子哪个隐蔽之处的香烟和火机。高跟鞋轻跺地板的声音,在不到 5 平方米的工作室里回荡。我答应了朋友今晚陪她去蹦迪。丢三落四是这一年经常发生的事情,明明上一秒将某些物品放在手边,下一秒就彻底忘了它们的存在。
直到我在飘窗角落的 iPad 下找到了它们,已经过去了 15 分钟。拖了一点时间,但无大碍,至少我们还能蹦到 4 点。
准备拿起手机叫车,左手打开大门,右脚即将迈出家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咔哒」,一个如同老式收音机按钮被按下的声音响起。
一种毫无征兆的恐惧感和焦虑感突然压倒我,让我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呼吸短暂停顿了几秒,脑海里回荡着一些充斥血色的画面。在肺部的哀求之中,我仿佛从失去意识的边缘走了一趟,重新把自己拉回现实,坐在起居室的木椅上大口喘气。
又是一次毫无征兆的解离。有时候,出门,就像把全裸的自己丢进空气里漂浮无数荆棘和玻璃碎片的世界。这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情。
过去的这一年里,解离与恐惧总是爱不打招呼就突然给我按下暂停键。以至于拟完标题后,我开始重新翻看起过去一年所经历的情绪高潮与创伤 —— 那些由絮状一般的文字、图片和动态片段拼凑出来的完整记忆仍旧历历在目,却又让我在瞬间陷入了焦虑,不知如何起笔。
1 彼岸
2023 的新年曙光打进房间那刻,南方的寒冷已然离去,我穿着吊带长裙迎来新一年的伊始。在那个充满着希望与笑声的东山口市集里,被 Guoyu、小张和少数派的朋友们拥抱的画面至今仍旧清晰。煎熬又沉闷的三年终于过去,躯体也在时间和药物的呵护下从初阳的病症逐渐恢复往常,一切都在变好。
我从未预设过轨迹会偏离到彼岸1。
2 亲劫
回到工作室里,看了一眼手机,凌晨 1 点 08 分。我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任凭眼泪裹挟着眼角依旧还在闪烁的眼影亮片,不受控制地被引力拉扯,坠落,在无暇的妆面上冲出两条的银河似的美丽疤痕。
「对不起……我又解离了,我现在出不了门,没有办法再陪你去蹦迪了。」
「嘟」……电话挂断。我安抚自己的内心慢慢回归平静,又尝试着去寻迹某些可以拼凑起来的线索,试图解释这些被暂停时刻的出现。
两年前,我正式以跨性别女性身份向父母出柜。在别人看来它似乎像是一种勇敢,但对于我和家人而言,却更像是一艘本就不平静的小船在浩渺的大海突遭狂风暴雨。无论如何,我已经没法成为他们眼中「听话的孩子」,我也不会走上那条他们所期待的路 —— 结婚,生孩子,房子和车子 —— 光是成为我自己,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
2023 年春节,3 年以来,终于让大家都可以自由回家团圆的节日。在回家的高铁上,前座的老人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和身旁乘客聊起自己的家与亲人,「终于回家了!开心啊!」。三年没回家的心酸,终于在此刻奔向家人的高铁列车上消弭,而我却无法感同身受这种思念。我看着列车疾驰着驶入深圳,那种不安与恐惧逐渐侵袭我身。自从性别过渡开始之后,我总是会无数次幻想,我能以自己想要的样子回到家,亲切地和家人打招呼,爸爸不再那么冰冷,妈妈也能和我多聊聊天。
但这只是「幻想」,现实却是真实的血肉之痛。为了卸掉小拇指上最后一块还在闪光的玫粉色甲片,我拖着行李箱在冰冷的寒风中寻找着还在营业的美甲店,却在一张张鲜红的《放假通知》前耗尽所有希望。那个熟悉且无比陌生的家逐渐压向我,我只能用力抠着,随着一阵剧痛,终于在离家不到 10 米的小区绿道上,厚厚的甲片被我连带着血肉掀起。
「还有多久到家?快吃晚饭啦」,妈妈在手机里问我。我忍着痛,用还在流血的小拇指托住手机,在屏幕上敲着,「快了,10 分钟内吧」。
我拉着行李箱又走出小区,寻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还在开门的杂货铺,用一块钱买了张创可贴,小心地将血肉模糊的小拇指顶端缠起,再掉头拖着行李箱往回家的方向走。我从未觉得 100 米有如此漫长且沉重,我多么希望它不会被走完。寒风还在吹,小拇指还在刺痛,我还在擦着脸上的眼泪,不能让妈妈看见我哭过。可是我不停地质问自己,为什么都出柜一年了,我还必须伪装自己去生活,还不能以真实的样子回家。
在那个熟悉的,还堆满杂物的,过去爸妈甚至可以随时进来的小房间里,我撕开创可贴,看见小拇指上的血液已经凝结成块,等待身体的自愈与重生。
可那种忘不了的疼痛和不停外流的鲜血却深深刻进脑海,预示着一次更大的磨难: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将亲手按下第一个暂停键。
「你怎么可以和一个女生共睡一间?你害不害燥?」
可是......明明我一年前就已经告诉你们,我是个女孩啊。
大年初五的早晨七点。没有阳光,天灰蒙蒙的,阳台上的不锈钢防盗网像是牢笼。
希望在这个压抑的清晨被彻底掐灭,我也才愿意明白,原来一年过去所有的事情毫无进展:我最亲的人丝毫没有想要了解我的想法,也拒绝和我进行一切对话。
你整天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子?不男不女恶不恶心?
你天天给什么少数派写文章,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好好的正常人你不做,非要做什么少数派?
就是让你读太多书了,才让你变成今天这样,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读这么多书!
什么心理医生?你就是被骗了!才天天吃那些药,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像是一把一把劚玉如泥的刀在心上来回切割。被父母否定一切的我终于彻底丧失理智,不顾还在房间里熟睡的朋友,陷入到应激状态中。我失控一般地尖叫,然后拿起桌上的物品重重砸碎到地上。我想像《Euphoria》里的 Jules 用刀来伤害自己,妄图向他们证明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的目光从地上满是碎成渣的玻璃移开,看向红木色的电视柜上那个格格不入的白色盒子。我知道里面放着一把水果刀。我尝试过伤害自己,也忘记不了刀刃划过皮肤钻心的痛,而此刻我早已经忘记了痛感,因为它里面放着的是我的救赎。我站在离它不到一米的距离,手臂不受控制地伸向那个白色盒子。可当我伸向刀的手忽然被我爸从身后死死掐住,那一刻,理智突然重新回归。我拼命地想要挣脱控制我的这双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我感到无比害怕,原来激素治疗一年多后,我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体力和反抗能力,如果哪天他们想要把我强行送去扭转治疗,我连挣脱的希望都没有。
我决定立刻离开这里。然而离开前,他要和我做个约定。
「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等你明年过年回来,你就把头发剪了,穿回男装。我们期待你的改变。」
……救赎已经成为奢望。
在从父母身边逃离回广州的过程中,失控的画面不停重放,恐惧、压力和荒诞随身而行,让我第一次有了精神失控乃至崩溃和严重躯体化反应的实感。我开始变得嗜睡,即便一天能睡 10 个甚至 12 个小时以上,却依然觉得无法醒来;我不再对吃什么感兴趣,确切地说是对饥饿的感受也被消解,进食成为了到点随便就扒拉几口的任务式行为; 也许是饮食与睡眠被完全打乱,消化系统最终也发来了抗议,频繁地腹泻与嗳气。
身体是诚实的,她在不停地给我发来求救的声音,而我却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逃避型人格的我更是试图隔绝身体发出的对话请求,以为只要我将它静音,过段时间就能好起来。我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件事,匆匆地找房子、搬家,用新的环境来遮盖痛苦,认为只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减少与外界的连接,就不会被伤害。
但事与愿违,那双无形的手按下暂停键的频率却越变越快。我总是会在清醒或梦境中不分时空地突然被拉回到那天失控的场景,同时断断续续地陷入失语的状态 —— 我失去讲话的欲望,甚至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
3 逃避
时间继续向前,我依旧在逃避着那些问题。逃避可耻,但却有用:搬家之后新的环境、新的朋友和新的活动,的的确确让我短暂缓了过来,渐渐淡忘了过年时遭受的创伤。在南方阴雨连绵的 4 月早晨,我和少数派的朋友们开启了一次环绕全国的旅行。我们在南昌遇见久违的阳光,在杭州的雨雾中游览西湖,在春光明媚的上海漫步,在柳絮飘飞的北京面见各自的老友。
北京之后,我继续独自前行,在成都的午夜街头与伙伴们高声歌唱,在眉山的春游音乐节尽情放纵,在重庆的峡谷与高山中穿行。
旅行总是快乐且难忘,可 5 月中旬回到广州之后,我陷入了一种断层式的焦虑中。过去的一个半月过于快乐甚至亢奋,掩盖了那些还在疼痛和流血的创伤。回到这个穹顶之下的平米空间里,快乐瞬间消散,我才意识到那些伤口并没有随着遗忘而愈合,依旧在发疼,在滴血。焦虑仿佛一根无法度量长度的绳子,再度将我牢牢地捆在房间里。曾经以为倚靠朋友就能让自己恢复的动力不再,最后残存的一点社交欲望也被彻底磨灭殆尽。即便有朋友想要安慰我,想要帮助我走出困境(真的很谢谢他们),换来的也只是无无力又绝望的拒绝。
「你要不要出来认识一下新朋友呐?」
「嗯……我想想。最近出门很困难。」
「没关系的,就只是出来吃个饭啦。」
「我尽力。」
不想说话。
我强忍着痛苦逼迫自己出门,只是因为我不想辜负朋友对我的关心与照顾。可那双随时按下暂停键的手一直悬在头顶,坐在餐厅里的每一秒我都在感觉到痛苦,害怕突然间我又陷入了解离。被焦虑与抑郁控制的我已经失去了完整的语言表达能力,破碎的语言也让我无法与新朋友沟通。苦撑过饭局的我已经被扎得遍体鳞伤,抛下他们叛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对不起啊,我……
「我想……先回家。我很累了。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
4 厌己
曾经,创作是我对抗焦虑的武器,我也很早就把「用不停创作来对抗焦虑」设置成了我的签名。可现在,五月下旬的一个深夜里,我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我在电脑前发呆,想象着我写完文章之后发出去的后果。每个人的生活都很累了,我害怕这些文字并不会给我和读者力量,反而成为了泼向别人的负能量。而且,相比那些比我更深陷抑郁困境的、无法表达自己的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自己「丧失创作欲」?
为什么我会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同龄人都在慢慢升职,认识的自由职业朋友和博主都在努力创作积攒粉丝,只有我在原地踏步,不再想说话和表达,甚至连生活的能力都在逐渐丧失……为什么同样的事他们都能做到,就只有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迫切地想要从别人身上找到答案。
5 月底,我幸运地获得了一次去杭州和影视飓风的 Tim 见面的机会,想要知道他和他的团队是怎样维持如此蓬勃的创作欲和创作效率的。满怀期待,却换来了 Tim 和我说「接受自己的创作欲停滞的现实,停下来休息一会,去外面走走」这样的答案,我感到无比失望 —— 失望并不在于 Tim 说错了什么,而是也许我就是这样奇怪的人吧,明明我都已经尝试过,为什么在别人身上奏效的东西,在我身上却变成了无效药?
回到广州后,我彻底放弃了挣扎,看着窗外的日出日落和行人,放任自己被冻结在这个如同时间停止的空间,一点一点下沉。
我好讨厌我自己。
「有些人是可以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而你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是吗?
「你太适合去开个人账号了,你的勇敢和自信就鼓舞到了我啊」……我,勇敢吗?我真的自信吗?
为什么,明明很多人都在鼓励我,我却变得越来越对自己失望?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克服容貌焦虑和声音焦虑出现在镜头面前?为什么面对这样的鼓励和建议,我就只能用「好我想想」的回答来搪塞,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是很脆弱和胆小啊,为什么他们会认为我勇敢?
而且,明明这时候的我还有力气,还能活着,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再写点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努力做得好一些?为什么不再去尝试一些更有价值的事?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抑郁和焦虑,所谓的表达欲丧失、容易受到负面评论的影响,都只是我为懒惰和不想工作寻找借口罢了吧?
我真的病了吗?我是不是太矫情了?我就是一个不停在为无能找借口的废物吧?
5 反复
也许就是因为穷和时间太充裕让我想太多,7 月,我最终决定回去上班,逼自己出门。
工作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经济也在慢慢好转,情绪像是在康复,开始变得稳定起来,那双会按下暂停键的手好像已经不复存在。「看吧,就是自己的问题吧」,我告诉自己,「我哪里有什么独特之处,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路人,就是懒惰和无能而已。好好工作,少想些有的没的」。尽管我隐约觉得哪里还是不对,但相比过去情绪漂浮不定还总是被按下暂停键陷入解离状态的自己,我仿佛真的在变得「正常」。
广州的夏日不会随着日历上的立秋而去。我的生活并不需要什么远大的目标,只要按部就班地生活就不会再出问题,偶尔和朋友们在一起聚餐喝酒聊天也很开心,那条被偏离的「正轨」好像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一度让我觉得已经不会再回到过去。
直到九月的某天,我被朋友拉进了一个「夸夸群」:「她说她长得不好看,你一起来夸夸她吧。」
「好啊。」
就在网上复制了夸夸文案点击发送的那一刹那,「咔哒」,熟悉又可怕的暂停键又被按下。一种「不如现在就离开」的欲望无视一切地冲上头脑,正在路边行走的我突然停了下来 —— 原来被人在意情绪是这样的感受,而我却从来没有过……如果我离开了,也会被人在意吗?
身旁的公路川流不息,我想逃离。逃离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体会过伤害自己的痛感之后,我对死亡其实是存在恐惧的。但我总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想起它,并考虑在我真的无法再坚持下去的瞬间,让它成为解决问题的一个答案。
再一次被击倒经历告诉我,逃避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它会一直在那里。
6 和谈
没有那种恍然的醒悟,也没有从任何人身上找到答案,有的只是我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解离中看见,那个不停地想要与我对话的,遍体鳞伤的身体和灵魂。可我总是粗暴地将它们视作无物,所以,解离与暂停成为了它们最后的无望呐喊。
好在它们终于把沉睡的我喊醒,让我终于可以看向自己,和他们面对面坐下来交谈,正视它们给我发来的请求。原来,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失语、消化不良和疼痛,以及嗜睡却又总是觉得困倦的原因,就是我抑郁和焦虑的躯体化表现。如果我及时面对并寻求帮助,其实很早就能够解决。我努力去聆听身体和我对话的声音,去寻找症结的所在。
然而,即便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试图开始接纳自己,但过去的拖延却已经让焦虑和抑郁彻底控制了我的身体与情绪,甚至让我无法正常工作。但生活的催促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下沉而停止。眼见着自己不多的积蓄被花光,失去经济收入的困境又带着抑郁和焦虑继续不停地反复折磨着我,让我陷入了恶性循环。最差的时候,我甚至连买药和吃饭的钱也拿不出来,更不要说去支付高昂的心理咨询和诊断费用。
我仿佛能够看到曙光,却依旧要在黑暗中挣扎。但比起那些在黑暗中连站起身都困难的人来说,我却又是极度幸运的。
随之而来的十月,我意外接到了两个非创作项目,并在短期内结款,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经济状况。尽管这些收入依旧无法支撑我去寻找长期且专业的心理咨询,但我开始更有底气和力量去与自己对话:我听见我的身体和我说,抑郁和焦虑因为我的性别、原生家庭和生存困境而起,但它们并不会因为视而不见消失,相反地却会因为这种忽视变成真正的病症。我也开始明白,经济的好转并不会最终解决问题,它能够用收入和消费带来的瞬时快感掩盖一些伤痛,但却让我越陷越深,误以为可以通过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来改善内心,反而阻碍了我与内心的链接。
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我的精神与身体终于达成了一次和谈,重新合为一体。
7 症结
终于在十月之后,那双手再也没有给我按下暂停键,焦虑和抑郁的情绪也终于真正意义上有所改变。只是缓过来之后,我总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有一天有足够的金钱了,要不要去医院做一个明确的诊断?思来想去,我认为我一定会寻求专业的、友善的心理咨询师的帮助,直到我变好为止,却不想去医院被确诊为「抑郁症」。
我回想起重庆的旅行。在和朋友漫步在山城街头时,她偶然提起来一句话:「这是一个对有障人士极为不友好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地形要修无障碍设施的话,成本是不可估量的」。是啊,如果重庆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显得情有可原,那么在许多平原城市,为什么我们好像也总是看不到有障人士?是他们不想出门吗?是他们有病吗?
也许,是不是我们在设计城市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让他们出门?像是那些被共享自行车阻挡的盲道,或是高高台阶之上的「无障碍厕所」?
我们总是赞美那些自强不息的有障人士,为残奥会上那些努力拼搏的人们欢呼,为史铁生这样的有障作家深深感动。可是那些深陷贫困、无法行动、无法表达,甚至因此而选择放弃生命的人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身残志坚,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在城市中自由地享受阳光,只能拖着不健全的身躯蜗居在城市中看不见的角落,被迫隐形。
可是他们并没有病。
我又想起过去开跨性别诊断证明的经历。尽管在 2018 年国家卫健委就下发了《关于印发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ICD-11)中文版的通知》,要求积极推进 ICD-11 中文版的全面使用。然而已经是三年后的 2021,为了能够开始性别转换,我辗转许多医院寻求帮助,获得的依旧是 ICD-9 和 ICD-10 时代里「易性症」和「性身份障碍」这样的「疾病诊断证明」。
可是我病了吗?世界是一场已然失控的健全中心主义狂欢。
我的妈妈是个基督徒,她总是会和我说,她去教堂里和兄弟姐妹祈祷我的抑郁与焦虑能被治好。而也有知道我状况的亲戚会来问我,为什么会抑郁和焦虑,开心一点不就好了吗?我开始想起此前总想到的「直到我变好为止」,那要怎么样才算好?是我被彻底治愈,再也不会有抑郁和焦虑吗?好像我自己也陷入了健全中心主义中,要对抑郁和焦虑斩草除根,我才能回归正常人的世界。
「症」、「障碍」这样的词,就仿佛一个无法解开的结,被它牢牢困住,越挣扎就被缠绕得越紧:你陷入了一种与「我们」不同的世界,你不开心,所以抑郁,所以被诊断是「抑郁症」;你不认可你的指派性别,你因为心理性别与肉体不符,所以焦虑,所以被诊断为「易性症」。因为你和「大多数」不一样,所以就被抛弃到边缘,变成了一个必须要被纠正成「正常人」的怪物。
当然,我并不是说出现了问题还可以放着不管。如果真的觉得自己深陷抑郁和焦虑的病痛,严重影响了生活,尽快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必要时按时吃药、按时复诊是绝对必须的。但在病理学之外更让我意识到的一点是,不被健全中心主义裹挟,构建一个友善的咨询与医疗系统是如此的迫切。在我了解了神经多元的议题之后,缺乏包容、友善与滞后的诊断,以及随之带来的后果,让我抗拒被「治疗」。
只要它们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影响到我的生活,我便不想再把自己当成「病人」了。
8 共生
尽管如今,我的生命中仍有许多可说或不可说的、能够回忆或不愿回忆的、把我引向抑郁和焦虑的创伤。但我开始不把抑郁和焦虑视作是「病痛」,也不再抗拒它们再次到访,学会怎么和它们共生。它们是我生命历程的一部分,而不是我的敌人。抑郁和焦虑只是一种结果,我就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和阵痛,去面对和正视这些创伤。
我也意识到,作为东亚孩子和边缘人群我,所面临的困境不仅仅只是自己。身处抑郁和焦虑之中,我没有换来父母的关心和在乎,只有冷漠、责骂,多年前「那你怎么不现在去死」的回答至今依旧历历在目。我还曾陷入过那些刻板的「同龄人标准」之中,在与身边朋友的对比中不停责怪自己,厌恶自己。
即便我从性别转换的那一刻开始,就意识到我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却依旧被打上了不可磨灭的东亚烙印。
如果过去的评价过于单一,那从我这里开始,可不可以不用这些成功主义和健全中心主义的规则来评判别人?如果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命题」,彼此也都尊重彼此的「命题」,那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必须活在「精彩」和「有用」的世界里,不会再遭受这么多的创伤?
带着这些问题,我开始了一些自己的探索。于我而言,我的探索方式是重新拥抱阅读与观影,希望为自己注入一些「不精彩」的勇气和创作的欲望。
其实,我大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但实际上四年的时间里我读过的书屈指可数:ADHD 令我几乎无法专注,只要一打开书本,脑海里的歌声就不会停止。但一次偶然在地铁上的长篇阅读让我发现,虽然我无法在家里安静的环境中看书,但却可以在嘈杂的通勤路上专注。因此,2023 年借助从家里到公司将近一个小时的地铁通勤时间里,我看完了 20 多本书,远超过去几年之和。
尤其感谢过去这一年的阅读,是女性主义、性别探索和 CPTSD 的自我疗愈给了我在世界中继续存活的理由和希望。
人们常说我很坚强,说我抗击打能力强。才不是呢。谁愿意主动变成一个「抗击打」的人啊?挨打了就会痛,就会受伤。一旦伤痛过度,就会碎裂坏掉。
把易碎品当作易碎品对待。
这一点对自己和他人都万分重要,而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搞明白,真是愚蠢至极。
——《始于极限》,上野千鹤子
我需要爱的课程。仍旧需要,因为没有任何事比爱更简单,没有任何事比爱更难。
无条件的爱是孩子应该期望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爱,虽然很少事如人意。我没有得到那种爱,我是个很紧张、警惕的孩子。
自有伤口以来,我一生都在努力。要治愈它,代表着结束一种身份 —— 定义我的身份。但愈合的伤口并非消失的伤口。永远会有伤疤。我会借着伤疤得到辨认。
——《我要快乐,不必正常》,珍妮特 · 温特森
我很高兴你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是个好人。我爱你本来的样子,并会尽我所能永远站在你这边。每当你感到受伤或难过的时候,都可以来找我。你不需要完美,我一样爱你并保护你。你的所有感受我都愿意接受。我总是很高兴见到你。你可以生气,我不会让你在生气时伤害自己或他人。你可以犯错,错误是你的老师。你可以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并寻求帮助。你可以有自己的喜好和品味。你的样子真让人赏心悦目。你可以选择自己的价值观。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并且不必喜欢所有人。你可以时不时地感到困惑和矛盾,也可以没有答案。你让我感到非常骄傲。
——《不原谅也没关系》,皮特 · 沃克
另外,尽管今年看的影视更多像是一种对过去极少看片的我的一次「补全」,而且也没有达到 50 部的目标,但至少,我尽力了。
敢于拥抱自己的问题、遗憾,乃至缺陷、弱点、消极,也是我们勇敢的一种方式 —— 就像我这一年喜欢上的歌手 Serrini 一样。
*特别注释:幻想有一个人来拯救我也是不切实际的臆想。处于情感弱势的我,更容易陷入到被情感虐待的困境下,进而差点选择放弃生命(这一段实在是不想再回忆了)。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得「更好」,但我会努力不让自己「放弃」
现在是三月七号晚上的七点二八分,距离结束征稿不到五个小时,我终于完成了这篇文章的所有文字部分。
与许许多多参加了征文的人不同,我的 2023 年人生轨迹似乎与正能量没有太大关系:既没有什么热血的改变,也没有什么励志的觉醒,更没有什么瞩目的成就。我只是在循环往复的创伤之中挣扎,一点一点学习如何与情绪和身体相处。
写作的过程也有诸多不顺,甚至因为创作环境的偶发吵杂而带来的无法专注和过于密集的创伤回忆,让我一度失声尖叫。
弗洛伊德用「强迫性重复」来形容这种重演创伤的状况。他和他的追随者相信,这种重演创伤的原因是,患者潜意识里希望通过重新经历一次痛苦来实现对痛苦的掌控,患者也有可能因此学会事件的解决方式。然而,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一理论。重演只会导致更深的痛苦和自我厌恶。事实上即使是在治疗过程中,重温创伤性经历也会强化心理创伤。
但此刻,就要结稿的我却是平静的。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压抑自己想要尖叫的欲望,那也是身体和精神发来的求救信号,「如果条件允许,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叫出来吧」。在无法尖叫的场合,我也可以默默点上一根烟,让尼古丁冲上头脑来换取一些宁静。尽管我的医生数次和我强调,处在激素治疗中的我一定不能抽烟,否则血栓的风险将大大增加,但在那些极度痛苦的时刻,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香烟了。
不过我相信,每讲述一次,都是对过去的痛苦的脱敏和消化。也许,抑郁和焦虑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们就像原生家庭的创伤一般,或许会因为环境和自我的改善而渐渐平复,也可能会因为我永远无法自洽而伴随我一辈子。「变好」对我而言真的太过于奢侈,但我一定会努力做到不让自己选择「放弃」。
转念又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创作与创伤或许就是一体两面。它们的存在,或许反而是我不停创作的源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