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算是一个不会玩的人,旅游对我来说等同于「去外地」。但是这些「外地」的陌生感又不足够,而都市本身又总是千篇一律的,因而总是凸显出了旅游的无聊。
不过我想说的其实是另一种体会。因为最近两年生活在北京,所以也对北京深感憎恶。这也非常好理解,因为北京并不是一座令人生活得舒适的城市。我记得某个冬日的夜里,在雾霾中看到小区中闪亮的霓虹灯牌,颇有一种赛博朋克世界的感觉。压抑的雾中灯牌的光线又过于刺目,但是想要刺透迷雾却于事无补。
北京的路太宽,对于行人并不友好,街口之间距离太远,街边的景色也太过单一。但是很宽的路又经常性堵车,其实对行车也不友好。若是说骑行,在马路上又总有一种在吸尾气的感觉。
这些抱怨是具有条件性的,这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我厌恶北京的正是宽阔明亮的那一面,没有什么能比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和一排毫无特色的写字楼更能凸显城市的无聊和冷漠,而北京显然试图展现给人这样的印象。它是政治的城市、经济的城市、文化的城市,却不当人的城市。
但是好在最近刷到三联生活周刊的一篇文章:《这些批发市场,怎么就成了北京中产的民间“驻京办”?》。刷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一动:这便不是给我准备的吗?
我很喜欢市场的气氛,但我显然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即便逛菜市场也缺乏必要的知识。但是去吃饭我还不会吗?于是当时就盯上了文章中提到的「迎春面馆」。顺带一提,我虽然是饭桶,但并不是吃货,所以其实并不怎么了解温州菜。

迎春面馆,丰台区大红门路,摄于2023年4月

迎春面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苍蝇馆子,就在公共厕所对面。我点了一碗黄鱼面,便宜、分量足,又极好吃。黄鱼的肉用筷子轻轻一下就可挑下来,入口即化。汤的味道也非常鲜美。作为一个焖面和炒面爱好者,我才意识到,之前不喜欢吃汤面,可能只是没有吃过好吃的汤面。一碗汤下肚,感觉胃都是暖的。

迎春面馆的黄鱼面

食物确实可以给人带来幸福。这与我当时的状态也有关系,在前不久我刚结束了一段7年的恋爱关系。对我来说,生活中的一个精神支柱坍塌了,而我的精神世界只剩下一片荒原。过去我在生活中时常有一种悬浮感,就如同游泳时头埋在水里,生活的变化响动都在水面上,在水下虽然能有所感知,但总是觉得不真切,又似乎这些响动与己无关。只是觉得自己困在某种粘稠而窒息的状态中。
在这种状态下,一碗面却能重新唤起人生活的热情。我此时正好想起了一个著名的故事:德国实业家保罗·沃尔夫斯凯尔(Paul Wolfskehl)因为失恋决定自杀,他为自己的离世提前打理好了一切,并定好了自杀的时间。为了消磨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他翻开了一本数学著作,读到了一篇关于费马猜想(Fermat's Last Theorem)证明的论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修正一名伟大数学家的工作,于是一直研究到黎明。错过了原定于自杀的时间。但这项工作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热情。后来他用自己的财富设立了一个奖项,用于奖励最终证明了费马猜想的人。
人总是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我过去常常对于「小确幸」之类的词汇感到不屑,觉得做作。但是考虑到都市生活本身的苍白,一种认真生活的态度是极为必要的。生活的意义并不来自于某种宏大的主题,而是用各种精心的细节建构起来的。对于这些所谓「细枝末节」的钻研,意味着你在构筑自己生活中的「个性」,培养自己对于生活的判断力。
在社会学家齐美尔的《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一文中,他指出都市生活的理性主义特征导致了个体的精神紧张,都市的快速变化对个体产生了过度且频繁的精神刺激,以至于厌世倾向变得十分普遍。他认为,厌世倾向本质在于个体判断力的钝化。个体每日接触事物过多,只能以金钱的多少来衡量其价值,最终他的判断力也就被磨损殆尽。但以金钱来衡量事物价值的方式,也掏空了事物本身的内核,仿佛只要理解了金钱,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具有一样的性质。也就无法对生活提起兴趣。
因而,在都市中,对于自己生活保持判断是不易的。最近一直在看b站 @真探高文麒 的美食探店视频。观看中最大的愉悦,其实是在老高去了一家很贵的高档餐厅点了很贵的菜,然后发现完全不行,同时还能清楚说出道理的时候。即便我只是在看一个视频,它似乎都能告诉我:「生活」是真实存在的,是评判得出好坏的。而不仅仅不是货币或者其他符号意向构筑的世界。

原图来源于《跨越边界的社区》,图中展示的是2017年「浙江村」疏解前的分布示意图,图上蓝黄线为本文作者所加。

说回阳春面馆,它所在的位置是大红门,也就是著名的「浙江村」聚集的地方。人类学者项飚在90年代末在这一带进行了田野调查,写作了《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在书中他附上了一幅「浙江村」分布范围的地图。我在附近绕了一圈,逛回来后,才想起这张地图,并在地图上标记了自己当日的行程。

通过iCloud相册标记了走入时村村的行程

吃完面之后,我和朋友走进了阳春面馆更里面的小巷。从指示牌上看,应该是时村村。在丰台区政府官网上是如此形容的:「地区农居混杂、基础设施薄弱,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也是非首都功能疏解的的关键区域。」
走入之后,我们感慨仿佛进入了一个「并非北京」的世界。两侧的房屋兴许有些私搭乱建的性质,弯折的小巷也透露着一股非正规但是带有着生命力的气质。不过坦率来说,我本来会期待能在「浙江村」中看到服装小作坊的痕迹,却并没有看到。很久没有看到如此胡乱拉扯的电线。架在半空中的管道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水管。

时村村中乱拉的电线和被架在半空中的管道。

在迎春面馆的北侧,就是曾经的众人众轻纺市场。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它的标题字被扣掉了,废了我一番功夫去辨认。海慧寺消防站就在它隔壁。不过这一片已经被围了起来。在网络上检索一下,这个轻纺市场的最新信息还是2017年「疏解非首都功能」,市场摘牌关停,商户清退之类的消息。某种意义上,算是一种当代史的遗迹了吧。

众人众轻纺市场的外观,图片是《十三邀》的截图,这里本文作者忘记拍摄了。

《十三邀》第7季第4期,许知远被嘉宾陈晓卿拉到了迎春面馆。陈晓卿说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我现在还生活在安徽,我都不会是现在的我。……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痛苦地裂变的过程,我对一个新的环境不适应的过程,到发现这个新环境的美好的过程,正是我们和世界打交道的过程。所以,人,内心要自由。要,多去别处生活。……才能接纳别人的不同。

《十三邀》节目截图

当我刚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多少有些郁结。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一种「边缘人」性格。类似于齐美尔的「陌生人」的概念。我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家乡」,也没有对某地有过什么归属感。小时侯生活的最长的那个小城,是一个资源型的移民城市,虽然有的方言能听懂,但始终不会说。
在这个意义上,流动本身对我而言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还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一个、朋友和我说,「你不想家吗?我想家得都哭了。」但我当时却无法理解那种感受。
但即便如此,陈晓卿的话让我意识到了,实际上我对于新的环境仍然是有着明显不适的。而这种不适是通过各种对于「北京的抱怨」表现出来的。而一碗黄鱼面带给我的,正是一个重新发现美好的过程。发现这个冷漠的城市具有烟火气一角的过程。
从城市的一角走向另一角,我们一般很难称其为旅行。但是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发现「在地性」的旅程。温州的黄鱼面应是很好吃的,但是北京迎春面馆的黄鱼面,却是「北京浙江村」的历史产物。它仅限此时此地。而我们的旅途中所要寻找的,恰恰就是仅限此时此地的事物。

(原文写于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