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也同意关于阅读的一切可以构成一种历史,则这种历史如何定性?是文化史抑或社会史?或许在将来的回顾中,它被视为彻头彻尾的一种商业史,也未可知。
但在我的体验中,「阅读」也是一种技术史。从 20 世纪 80 年代到 21 世纪 20 年代,阅读与我的个人经历与技术的演变相互缠绕,成为我个人史中的独特一节。
在这篇「阅读技术个人史」中,我会从识字的工具开始,讲到此时此刻的日常行动。这或许啰嗦,但又的确有其必要——我们常人的适应能力实在是很强,甚至是过强了一些,以至于任何新东西用久了,就好像「素来如此」一般;而既有的事物消逝不久,又会轻快地忘记它们正经存在过。
这些繁琐的叙事,不妨当作对诸位的提醒:重新面对自己乃至身旁世界的丰富过往,使一切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物,稍稍褪去光环、恢复原貌。
请。
拼音和白话文:文本入门工具的迷思
1883 年,英国出身的年轻传教士苏慧廉来到浙江温州。他用拉丁字母转写温州方言的读音,编出一本圣经的普及读本,外加赞美诗集。比起过去只用规范的官话版本布道,这种变通做法效果要好得多。
随后,他又用这个法子编了几本福音书与使徒行传。到 1902 年,整本《新约》的温州方言版本也出版了。据研究者说,现在剑桥大学的圣经公会图书馆里藏有当年的印本。其中,《马太福音》标题是 Ng-da-ko Chao-chi Yi-su Chi-tuh-ge Sang Iah Sing Shi,即方言的「我大家救主耶稣基督该新约圣书」(我们大家的救主耶稣基督的新约圣书)。
论把中国的方言发音变成拉丁字母,苏慧廉不是第一人,但他的工作影响更大。典雅的官话版本中文《新约》用到了两千来个汉字,可是温州市井小民信徒当中能全看懂这些字只是极少数。编写出字母话发言版本的圣经之后,传教士用方言布道,听众只需学会简单的拼写规则,也就能对照着读出经书上的本地方言。即使他们本来是文盲,在这一刻,「能够从书上读出内容来」,就已经让他们变得截然不同。
几乎在同一时段,中国自己的知识分子群体里,正鼓动着一场影响深远的「白话文」运动,由黄遵宪、梁启超等人首倡,主张「言文合一」。
「言文合一」的理由很简单——国民之所以不能广泛识字、识字之所以不能用于社会,是因为举国上下的平民日常说的言语,跟通行于经典、修辞、精神世界里的文字,根本就不是同一种。
比如,《论语》这种原本是记录口传内容的经典,哪怕读书人一字一句大声念给百姓听,听的人也还是像听外国人讲话。这样的文化,怎么造就上下一体的民族国家呢?因此,白话文运动主张,要救国就要开民智,而开民智就要改变这种上下脱离的弊病。
拉丁字母转写汉语(官话与方言)、言文合一的白话文运动最终汇聚到一起,创造出两件塑造了我们今天一切生活的新东西:其一是基于口语的书面文本,即白话文;其二就是汉语拼音。前者教会了今天的你我怎样叙事抒情、说理论证,后者则是在许多年里被当作儿童识字学习的关键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