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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妥协社会中,旁观者大行其道。我们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我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认识。
2023 年,认识的朋友都过得不太好,拧巴、无聊、躺平、焦虑都在无数次聊天中被提起,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谈起「痛苦」这个词了。
前段时间读到 Flomo 创始人少楠的一篇文章《没有痛苦,就没有奔向新事物的征程》,顺便吃了一波安利,啃了一遍韩炳哲刚刚出版的新书《妥协社会:今日之痛》。这引发了我对「痛苦」和这个时代的重新审视。
干掉痛苦
韩炳哲对数字时代一直持有批判的态度。
他认为妥协社会的本质原因,是人们害怕痛苦,在充满有点儿甜、但又不太甜的「数字糖果」的时代,痛苦被视为无意义、无用处、无关紧要的东西,幸福被视为个人内心和实现的目标。
数字时代,经典的痛苦被溶解、稀释,变成了另一种叫做无聊的东西。
数字生活会加剧无聊,却无法治愈无聊。
如今,对痛苦的恐惧随处可见,人们对痛苦的忍受程度也在迅速下降,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痛苦代表着否定,而我们生活在试图消除一切否定性的社会——喜欢的点赞收藏,不喜欢的喷完拉黑,然后等待算法下一次更精准的安排。
书中说,就连心理学也在附和这个范式的转变,转向研究健康、幸福和乐观主义的积极心理学。负面的想法需要避免,它们必须立刻被正面的想法取代。
痛苦被看作是虚弱的象征,被剥夺了表达的机会,它是需要被掩盖或者优化的东西,「妥协社会」里,不允许人们化痛苦为激情,诉痛苦于语言。
这首先体现在文化娱乐上。
只有最老套的综艺节目还在通过参赛者凄惨的故事,赚取评委们几滴廉价的眼泪。而最受欢迎的主流节目,越是拿痛苦开涮,越是受到追捧。
盲人脱口秀演员黑灯拿自己的残疾开着玩笑,从不卖惨,他说:「我管它励不励志,好玩就行」。于是他大受欢迎。
贾行家是传统相声艺术的铁杆粉丝,有一次他去看了一场脱口秀,回来写了一篇文章说,尽管觉得非常难过,但他相信脱口秀未来会干掉相声。
因为要欣赏传统的相声,是有门槛的,有时候台下的人比台上的人还要懂那些「活」,而欣赏脱口秀不需要门槛,它更直给、更生活、更接地气。
人们被数字世界的规则裹挟前进,变懒的速度远超贾行家的预料,甚至连一场完整的脱口秀都懒得看,打开短视频,直接看精选语录。
正如被解构的电影和球赛一样,卡梅隆和梅西一生的心血,浓缩在3分钟里呈现给你,文案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写着:看到最后的人都惊呆了,别划走哦。
这不是观众的错,更不是内容生产者的错,媒介即信息,这是尼尔·波斯曼在《技术垄断》中所说的,文化在向技术投降。
痛苦这东西,在数字秩序下,是一个无法处理的「故障」,数字化的特征就是:一切都必须即时可用。
不能马上被技术消灭的问题,要么从技术上拆解,要么从文化上否认。
数字时代的梦境
向彪在一次对谈中提到,「附近」正在这个时代消失,人们关注的只有远方和自己,关注即刻性带来单纯的情绪方便。
今天我们寻求更多的信息却没有获得更多的知识,我们不断地在线上交流却没有参与一个真实的社区,我们保存大量的数据却没有留住我们的记忆,我们加了很多好友却没有见过真人。
信息的空前发达,让所有的痛苦变成了远方的数字,现代社会有一种趋势,就是把「附近」消灭掉,上一秒你刚刚为一个城市惨痛的灾难感到难过,下一秒就被跳着社会摇的姐姐吸引了注意力。
妥协的社会,也是个点赞的社会。它沉溺于讨喜的妄想中,一切痛苦都会被磨光、抚平,直至称心如意。
「赞」,曾经只是当下的止痛药,如今还新增了功能,成为驯化推荐算法的小皮鞭。
动动手指的一颗红心、几个抱抱的表情,你和远方最熟悉的陌生人达成消解痛苦的共识,同时告诉潜伏在社会下面那张庞大的计算机网络:我喜欢这个,再给我来点。
人当然是厌恶痛苦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极力消除痛苦,这种希望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只不过当代给了我们大量工具来高效地完成这件事儿。
郑智化的《水手》,唱的当然是痛苦,对自己无能的痛苦,歌词明明白白写在那里:
如今的我,生活就像在演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
可这种对痛苦的赞美不会广为流传,被人们传唱的永远是那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这是个时代的隐喻:我们希望跳过所有痛苦的体验过程,直接享受变得更强大的结果。我们期待给一切带来便利的数字时代,也能解决这个问题。
作为技术类的媒体工作者,我们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去采访,把难懂的知识吸纳进来,再经过加工,变成读者更容易接受的内容。
这本身已经是经过大幅简化了,亲历者和探索者几年时间经历的那种痛苦和折磨,怎么能在短短十几分钟的阅读时间里为一个人所用呢?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在亲历时代的变化。越来越多的留言会是下面这样的范式:
「讲了 10 分钟,还是没说到底怎么能赚到钱,浪费时间。」
再短点,再直接点,再浓缩一点,隔壁美女和小狗的视频只用10秒就治愈了我孤独的痛苦,你能不能一分钟解决我贫穷的痛苦?
数字秩序是麻醉的,它废除了某些特定的时间感知形式,不耐烦,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这些都导致了「漫长而迟缓之物」的消失。
跳过痛苦,直达结果,这是数字时代给每个人编制的梦境,那里有一招绝技,叫做逃课。
逃课与代偿
2022 年《艾尔登法环》横空出世,凭借宫崎英高积累多年让玩家在「受苦」中体验欢乐的经验,一举斩获 TGA 最佳游戏。
游戏最火的时候,各大视频网站最受欢迎的视频不是主播的受苦记录,而是「三分钟教你拿到前期最强法杖」。
只要跟着视频,骑着马绕过各种怪物,到达一个本应该后期才能到达的角落,就能拿到一把非常强力的武器,在整个游戏的前半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有一位游戏评论者说,这不是个 bug,宫崎英高允许玩家用各种方式逃课1,但迟早要还回来。
果然,所有拿到那把远程法杖的玩家,在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爽快之后,开始变得举步维艰,他们必须为不理解怪物动作、不熟悉贴身缠斗付出代价。
于是,很多轻度玩家在此弃坑。打不过算了,游戏有的是,大不了不玩了。
游戏可以在逃课失败之后弃坑,人生却不可以。
人们在哪里受苦受得少了,根据某种特定的经济法则,那里就会再度产生平衡,代偿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在信息茧房的喂养下,人们虽然驱散了痛苦的阴影,但散射的光线还是填满了空间。容器隔绝了汹涌的水流,却被水滴缓缓填满。
慢性的疼痛开始流行,恰恰是在敌视痛苦的妥协社会,那被边缘化的、长期处于无意义、无语言、无形式的痛苦,变成了别的样子,它们被称作无聊、匮乏和焦虑。
它们不是别的,只是溶解在时间里的痛苦而已。
这一切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对痛苦的消亡做出批评,或许也只会存在于韩炳哲这样的思想家的书页里,我们偶尔读来消遣一下,然后继续回到茧房里被数字生活随时治愈。
可就在这几年,这种伴随着麻木的、溶解之后的痛苦被突然冲破,取而代之的汹涌而来的、短促而切肤的疼痛。
它们是如此真实,数字秩序对此无能为力,我们无法通过技术带来的良药来消解身体的痛苦、失业的痛苦、失去亲人的痛苦、对未来无所适从的痛苦。
2022 年,病毒再造了真实,真实以抗体的形式再度回归。2023 年,病毒悄然离开,却留下了一张张失业通知书。
每个人都在经历不同的痛苦,我看到的只是世界的一角。
身边的人开始把真实的痛苦晒到朋友圈,人人都习惯性地寻求安慰,却又都发现点赞不再能带来治愈。
于是,有些人继续回到信息茧房里吸吮所剩不多的一点点快乐,也有和多人开始关注身边的人和事,向彪口中所说的「消失的附近」回来了,近处有我们在乎的真实世界,里面裹挟着让人不习惯的疼痛。
面对再次回到世界的真实痛苦,人都给整不会了。
所以,我们要郑重思考和讨论它。
在妥协社会里,重新思考痛苦
以下是我最近的阅读和思考,它们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不能算是一碗鸡汤。
和菜头说,痛苦的根源有两种,一种是太想得到什么东西却得不到,另一种是现实太过残酷而拒绝接受。前者有关于人性中炽热的贪婪,后者有关于天性中坚硬的否认。
因此人很难去开解一个深陷痛苦的人,怎么能劝他放弃想要的美好东西,或是咽下事实的苦涩果实呢?
不要去问痛苦的原因是否成立,唯一有效的方式,是先承认痛苦的存在,承认伤害的存在,然后去思考,这东西对我们而言有什么意义。
痛苦的意义,在《妥协社会:今日之痛》里写得很晦涩,我尝试总结了这么四点。
第一,痛苦即真实。
一切未经加工的真实都是痛苦的。
电影《黑客帝国》里,当尼奥吞下那颗红药丸,奥菲斯把他带离了虚拟世界,让他发现自己蜷缩着身体,身上插着管子,这一幕在强烈暗示子宫里的婴儿,当脐带被切断,一阵巨痛袭来,主人公彻底与Matrix编织的美好梦境告别,奥菲斯说:「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从来不美好,你看到的每一篇讲述创业者精彩故事的文章,都装不下那些琐碎的痛苦——发不下工资怎么办、政策变了怎么办、法律文件怎么弄、合同款怎么催。
虚拟的世界让你自在,但只有真实世界能让你自由。
自在是独自占有一个快乐的空间,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你只是一个附属品,一个微不足道的终端,一切的事物都委托给那个母体。
而自由是什么都要由你自己去干,你自己去思考和认知,自己做选择和判断,并且自己承担后果。
第二,痛苦即关联。
只有一个人和世界发生关联的时候,才能被定义。他可能是一位父亲、一位妻子、一个老板、一个老师,但他不能只是一个「喜欢看电影的人」。
每一个身份都伴随着痛苦,拒绝一切痛苦状态的人,是没有关联能力的。
恩斯特·云格尔说:「告诉我你和痛苦的关系,我就会说出你是谁。」
当一个人害怕失恋的痛苦,就会不敢建立亲密的关系;当他害怕付出没有回报的不公平,就会成为一位划水摸鱼的员工。
若是这样,最终回报他的当然不会是失恋和不公带来的痛苦,而他也就在规避痛苦的同时,在麻木中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 nobody。
第三,痛苦即自我。
当你去问一个小孩,将来想做什么,他的回答是不可信的,因为他没有经历痛苦,也就不知道自己真的想成为谁。
冯·魏茨泽克说了这么一段话:「通过痛苦我才知道,我所拥有的都是什么。当然,我还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得知我拥有这一切,但唯有痛苦教会我,它们之于我是多么珍贵,而这一法则也以同样的方式,掌管着世间万物之于我的价值。」
公司有一段时间营收很惨,有一次公开演讲,我的合伙人在大屏幕上打出一句话:「活下去,才能帮助更多人。」
痛苦不在于简单的没钱,那样的话很好解决:解散团队,找个好工作,正如很多消失的公司一样。
对于很多真实的公司来说,真实经历的痛苦在于:没钱、还想把这个事儿做下去。
于是你必须开始思考生存的问题,还要思考怎样不被生存的欲望挤压成自己不喜欢的事物,你要思考每一分钱该怎么花,提供什么样的价值才能换来有尊严的收入,还要在每个夜晚审问自己:这是我要做的事情吗?我是在奔赴热爱的过程中披荆斩棘、还是本来就在热爱它?
这一切的思考和答案,在顺风顺水的日子里都不会浮现。
痛苦会通过艰难的取舍,把你作为你勾勒出来。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痛苦即转变。
无知提供极乐,认知伴随痛苦。
没有痛苦,精神就是一成不变的一潭死水。只有通过痛苦,精神才能获得新的洞见,获得更高形式的知识。
所有深刻的经验都是以痛苦为前提,痛苦不仅仅是一种体验,而是能引发我们具体变化的一场地震。
所有人都在高喊,未来的人们会被AI替代,这可怎么办,这种高喊不会带来任何的行动。而只有那些真的被AI抢了饭碗的人,比如当下的很多画家,才会重新审视自己的手艺,思考技能和AI的关系,而那些与技术达成和解,并完成职业二次蜕变的,正是这些有过切肤之痛的人。
快乐永远不会启动反思,因为快乐的人只会做一个旁观者,而痛苦则会带来看待问题的全新方法,从旁观者视角进入到生存的框架里,逼迫自己在苦难中重获新生。
让成长倚靠在痛苦之上
在妥协社会中,旁观者大行其道。我们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我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认识。
你可以选择在妥协社会里,选择做一个不妥协的人,但那条路上充满痛苦,你要做好准备。
韩炳哲说,成长之路是一条「苦路」(Erfahrung),这本是个朴素的道理,只不过我们被日常的廉价欢愉所喂养,日久淡忘。
但终究,日常的欢愉无法带给我们幸福,它们留下的无聊和空虚,无需多言,你自有体会。
痛苦让人与曾经的自己彻底决裂,苦中作乐的人才会获得精神上的高级愉悦。一个人如果没有深入了解过痛苦,也就无法从内心深处笑出来。
没有痛苦,就没有奔向新事物的征程,也就没有历史。没有痛苦,我们既没有爱过,也没有活过。
但,痛苦终归不是一个好东西,我们思考的是怎样与痛苦共处,而不是去追求痛苦。
推荐这本书的少楠在文章中加了句批注,来形容他理解的共处方式,我觉得非常精妙:
倚靠在痛苦中,面对现实。
我们不必去逃避痛苦,那会让我们麻木;也不要靠意志力抵抗,那会让我们精疲力尽。而是要「倚靠」在痛苦之上,让它变成锻炼自己的事物。
对痛苦的思考,帮助我们了解自己是谁、最关心的是什么、决定要做什么,如果我们不去思考它们,就永远无法胜任这些事情。
换个角度思考,痛苦不是需要推迟和避免的可怕事物,而是一个信号,表明你正在变得强大。
在成年人的世界,倚靠在痛苦中,让整个世界变成你的试炼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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