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电影院像打翻了粉色油漆桶,溅起一堆粉色亮片渲染成两个字:芭比!

《芭比》虽然在海外票房大爆,但刚进入中国市场时并不被看好,上映首日仅分到2%的排片占比,所有人都以为它会一轮游,没想到它的上座率却高到惊人,观众口碑更是爆棚,豆瓣开分 8.8,词条不断上热搜,在排片不利的情况下,观众甚至甘当“自来水”,在社交平台上发起「推广芭比,人人有责」的接力。很快,《芭比》的排片占比得到上调,而且话题度仍在飞速发酵。

就这样,它从一个看似炮灰的小透明,逆袭成为了今年的现象级电影。《芭比》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三个月前看到《芭比》第一支预告就有一种直觉它会是我的年度十佳,看完后,我确认,它远不止年度十佳,它是能在这个世代刻下坐标的电影,它不仅仅是一部成功的商业片,同时具备足够的艺术性,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女性电影。许多年后人们回望电影史,不会说一部芭比电影,而会是那部《芭比》电影。

01.《芭比》是一部什么电影?

《芭比》先期不被重视的原因之一是,很多人以为这是芭比娃娃的真人大电影。虽然字面意思上也没错,但却完全误会了《芭比》的电影类型。有的影院甚至误判了它的受众群体是喜欢玩芭比娃娃的女童幼儿,体贴地给它排了国语儿童厅。

《芭比》确实是关于芭比娃娃的故事,但它既不是芭比的传记片,也不是芭比的改编童话,而是一部用缤纷色彩和幽默喜剧包裹的现实主义电影,更重要的是,它是一部直接围绕女性主义的大众电影。

我常常听到很多人说,现在好莱坞的女性内容已经是爆款了,女性电影已经成为主流甚至危害到了电影艺术,但这种论调就像《芭比》开头营造的粉色泡泡世界,是生活在一个以为“女性地位已经很高了”的信息茧房中,其实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在当今的商业电影市场,女导演或女性主义题材依然很难拉到投资,能拿到 1 亿美元成本 A 级制作的女导演项目屈指可数,近十年来仅有《冰雪奇缘》《功夫熊猫3》《神奇女侠》《时间的皱纹》《花木兰》《惊奇队长》《黑寡妇》《永恒族》,并且它们都不是以女性主义本身为核心内容的作品。作为一个长期关注电影市场的影迷,当我坐在电影院里亲眼看到这样的内容时,我就像在观看一场奇迹,因为深知它背后的不易。

玛格特·罗比是本片的联合制片人,其实在她的职业生涯前期几乎总是被好莱坞男导演们作为性感符号来使用,后来她自己创立了公司,致力于聘请女导演和女编剧制作女性中心的电影,《花样女王》《猛禽小队》还有我很喜欢的一部反性侵题材的女性复仇电影《前程似锦的女孩》都是她们制作的,罗比对自己银幕形象的亲自推翻重构,与电影中的芭比互相呼应。

现实中,玛格特·罗比和导演格蕾塔·葛韦格为了让《芭比》项目能顺利推进,冲破了各种阻力。格蕾塔甚至给华纳兄弟高层们创作了一首祷告诗。

芭比玩具版权方也是本片投资方美泰公司也曾出于公司形象考虑,到现场干预拍摄工作,不过最后罗比说服了他们。由于剧本中讽刺父权社会的“敏感点”实在太多,美泰和华纳高层几乎对所有台词都有所顾虑,主创们只能一条一条地据理力争,由于类似的辩论进行太多次,高层们终于对这些“敏感点”脱敏。《芭比》也才以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问世。

关于“脱敏”我也可以分享一个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我曾经给几家文化媒体写约稿,第一次合作女性议题时,对方会提醒我在文中最好不要出现“女权主义”四个字,但是后来我还是有意识地越写越多,几次合作下来,对方已经可以轻松接受这四个字在一篇文章里出现十次,而且也认同这样写更好。

当然我这个经历跟做电影的女性比起来无足挂齿。

所以,我更想说《芭比》是一部强大的电影,托起它的是强大的女性电影人。她们为这个故事注入了全部诚意和肺腑之言,《芭比》的受众在我看来远不止小女孩,它的精神内核连通的是最广大的女性群体,甚至是所有的人类,没错,包括男性群体。

02. 一场淋漓尽致的符号解构

玛格特·罗比饰演的「经典芭比」,原型是 1959 年美泰公司推出的第一只芭比娃娃,身穿斑马纹泳装,这只芭比由公司创始人露丝·汉德勒为自己的女儿创造,并以女儿的名字命名。因为当时男孩子可以玩的玩具很多,小男孩可以在玩耍中想象自己未来是消防员、医生、宇航员等等,女孩子只有婴儿娃娃和纸片人可以玩,无法从中想象除了母亲以外的角色,露丝想给女儿一个具有更多可能性的立体娃娃。在芭比风靡全球后,美泰公司又不断推出各种职业和外形的芭比,紧跟每个时代的文化潮流和市场需求。

《芭比》电影,在致敬《 2001 太空漫游》的震撼影像中,格蕾塔用娴熟的电影化语言开启了这个极富野心的故事——假如人类的进化从一块石碑开始,那么女性的成长就从一只芭比开始。这个成长既可以指一个女孩从玩芭比开始的人生旅程,也可以指芭比玩具们见证的整个女性觉醒的历史,格蕾塔想把如此宏大又多层次的时间轴纳入这部电影,我很欣赏她的抱负和自信。

主角芭比有一天发现自己原本高高踮起的角尖突然变成了平足,腿上也长出了橘皮组织,她不「完美 」了,于是她离开芭比乐园,前往现实世界寻找变回「完美」的方法。来到才发现,现实世界和芭比乐园完全相反,芭比乐园中的女人掌管一切,现实中却是男人统治世界。

辛辣吐槽与女性表达

尽管探讨了女性主义、父权文化、存在主义等严肃话题,但《芭比》却并非一部沉闷的电影,恰恰相反,它是一部很新潮的电影,格蕾塔巧妙地平衡了娱乐性和现实性,塑料般的浮夸质感搭建出风格强烈的芭比乐园,妙语连珠的台词和梗文化应接不暇,影院里频频传出笑声。

比如形容肯把父权制带回芭比乐园就像「欧洲殖民者将天花带给了新大陆的原住民 」,吐槽「男性魅力时刻」通常是看《教父》时给女朋友疯狂讲解剧情,男生对女生的刻板印象包括不擅长运动、不会操作电脑软件等等;还有男性高管那句经典的揭露——

肯:“你们没有在好好执行父权制吗?”

男高管:“我们执行得很好,只不过现在我们更隐蔽了。”

一句话就戳破了现在“女性地位已经很高了”的人造假象。

电影对流行文化的玩味和对父权制的花式吐槽,如此创意十足又切中要害,观感就像在看一场辛辣的女性主义单口喜剧。

甜美喜剧与冷酷真相

《芭比》的台词如同漫天落下的彩色糖果,每一颗尝起来都风趣幽默,但你笑完之后再品,会发现这糖果里包裹着的是酸楚,是苦涩,是每个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困境。

比如片中的芭比因为觉得自己不再完美而极度沮丧,亚美莉卡·费雷拉饰演的母亲格洛丽亚贡献了一段振聋发聩的控诉——“做一个女人真的很难”。正如「经典芭比」的存在意义就是要完美,社会文化也对女性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你要瘦,但不能太瘦,你要美,但不能美得太突出,你要有成就,但不能太有野心……永远面面俱到,永远保持谦逊。而这些自相矛盾的要求也让女性如同在追逐一个不存在的幻象,永远无法达标。

「经典芭比」玩偶正是这一事实的最佳印证,人类学家 Jacqueline Urla 和 Alan C. Swedlund 发现,「经典芭比」的完美身材比例是不可能存在的,她将接近于厌食症的体征。如果按照「经典芭比」的腰围来计算,她的体内连完整的肠道都无法容纳。

消费主义与符号解构

影片也多次毫不避讳地讽刺了消费主义,比如当芭比沮丧时,美泰公司马上推出「抑郁芭比」,把女性的痛苦转化为商机,当格洛丽亚想设计一只「普通芭比」时,美泰 CEO 一口否决,但当评估师说这个产品会赚大钱后,又立刻下令生产。在逐利的商人眼里,女性主义是什么并不那么重要,它首先是一件商品。

「芭比娃娃」一直以来都是个富有争议的符号,尤其是在女性主义的语境下。虽然它曾经将小女孩从婴儿娃娃中解脱出来,但芭比的风靡也确实令很多女孩盲目追求不健康的形体美,导致容貌焦虑甚至患上厌食症,流行文化中经常用“芭比”来形容性感女星,也加重了这种负面的偶像效应。正如电影中的少女萨沙对主角芭比不留情面的一通批判,虽然言辞激烈但基于现实。这也是为什么萨沙这段话显得如此重要,没有她将芭比符号的负面效应全盘托出,后面的解构就难以进行。

整部电影从三个最刻板印象的符号出发——

  • 芭比娃娃
  • 粉色
  • (一直被好莱坞视为性感符号的)玛格特·罗比

经过两小时的精心解构,到最后这几个符号所背负的概念都不复存在了——芭比褪下一身精致和粉色,换上棕色便服、宽松牛仔裤和勃肯鞋,她选择从一个创意品变成了一个创造者,去「探索世界的真谛」;粉色这个原本被过度绑定了柔弱女孩气质的颜色,最后也被所有芭比们赋予了强大的力量,戏外,大批男女老少的观众身穿粉色前去观影,在这小小的仪式感中,粉色的浓重性别标签被悄然摘下,颜色又自由了;玛格特·罗比也向大众证明了她是一个能够掌握深刻题材和大制作的优秀演员和制片人。

电影将芭比的符号彻底解构之后,它变成一片羽毛,由芭比创始人又轻轻地交还到了芭比手里——芭比是什么样子,由女性自己书写。这个结尾,温柔,但充满力量。

我觉得,格蕾塔最厉害的地方是,她用一部名叫《芭比》的电影来解放了芭比这个符号。观众走进影院前和走出来时脑海中对芭比、对粉色、对罗比的印象甚至是对女性电影的想象都完全重置了,就像一场思维风暴,原本被盖棺定论的符号变得充满思辨性,这也是为什么《芭比》能引起如此大的讨论。格蕾塔真的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创作者。

03. 一封送给所有人的倡议书

在《芭比》的讨论热潮中,比较显眼的是来自一部分男性观众的泄愤式差评,这也导致很多观众将《芭比》视为一部女生特供电影,甚至有电影博主开始“不推荐男生观看”。这是一种误读,导演格蕾塔明确表示过,“这是一部具有普遍性的面向所有人的电影。”

很多人听到「女性主义」这个词,就觉得跟男性没关系,或者觉得是一个攻击男性的主义,这又是一种误读。其实「女性主义」所追求的性别平权是关乎每个人的,而《芭比》中的女性主义也是包含两性的,它展示了男性既是父权制的拥护者,同时也可能是受害者。

电影中,当主角芭比来到制造自己的美泰公司,想要找一个女高管对接,却发现高管圆桌上坐着的全是男性,高管们依次介绍自己的职位,一位误入的底层男员工说:

“我是这里唯一没有头衔的人,所以我算女人吗?”

这一幕立体地展示出现实世界里性别失衡和权力失衡的双重社会结构。少数的男性掌握着绝大部分的话语权,把女性隔绝在决策层以外,同时,底层阶级的男性也会被排挤到社会边缘。

芭比乐园中的宣传语「芭比无所不能,肯只是一个肯」,正是对应讽刺现实世界中的观念「男人无所不能,女人只是一个女人」,格蕾塔巧妙地设置了一个镜像对照的情境,试图提供一种换位思考的可能性,让男性观众真正意识到女性在生活中遭遇的不公对待。但愿不愿意踏入这个可能性,就看观众自己了。

瑞恩·高斯林饰演的肯是一个本性单纯甚至脆弱的男性角色,但是被现实世界的父权文化“洗脑”之后,他可以摇身变成芭比世界的破坏者,凌驾一切的权力让他成为伤害和奴役他人的混蛋,足以见得父权制病毒的强力。

当芭比们为芭比世界杀完毒后,主角芭比帮助肯完成了他的自我赋权,肯最初被生产出来的目的是作为芭比的附属品,但芭比点醒了他——也许这个被设计出来的「我」并不是真的「我」。最终,他们决定重新寻找自己,芭比是芭比,肯是肯,而「芭比和肯」这个情侣出厂设定,也终于解绑。它同时消解了父权制中绝对的异性恋烙印。

至此,《芭比》的结局通向了存在主义的思辨,在 Billie Eilish「What Was I Made For?」的音乐声中,芭比如获新生一般探寻着自己的意义——如果「我」可以不是一个玩具、一件物品、一个依附于他人的“第二性”,那么「我」可以成为什么呢?答案是开放性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是我意义的创造者。

这其实也致敬了波伏娃式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女性注定成为一个自由的主体,在一种存在的模糊性当中创造自己的存在意义。我并没有看到很多人提到这一点,就断言《芭比》中的女性主义太肤浅,我不这样认为。

结语

有人批评《芭比》过于温和,的确,《芭比》没有在结尾彻底撬翻父权制,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因为这是一部很现实的电影,我们的现实依旧充满无奈。影片最后没有给出一个爽文式的答案,反而抛出了更多的问题——男性 CEO 即使意识到自己讨厌当领导却依然霸占着 CEO 的位置,现实中的女性仅得到和芭比乐园里的肯们差不多的参政席位,芭比刚刚踏出了成为自己的第一步,然后呢?

现实是如此复杂和艰难,很多问题的出路需要人类自己去求索。《芭比》的意义不在于制造一个粉色的女性乌托邦,让女孩们重新爱上芭比娃娃,它是一份送给所有人的倡议书,在每个进入芭比乐园的观众心里留下一颗种子,一颗敢于打破父权规则和寻求改变的种子。不管是芭比还是肯,如果你也觉得这个世界糟透了,那么就醒过来,亲自去改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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