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最核心的要点就是人物。人物在电影中变化的过程我们称为人物弧线。而通常来讲,在只有单个主角的剧本中人物的变化弧线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正向人物弧线。拥有正向人物弧线的主角通常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有内在的性格、思想或者信念的瑕疵和不足,有些主角甚至有外部身体上的缺陷,而随着故事的进行他将被迫挑战自己的信仰,不断面对压力最终打败他的心魔。在故事的结尾完成个人成长,变为更优秀的人。就例如电影《阿凡达》,男主角本身有残疾,并且只是为了钱来接替他哥哥在潘多拉星球上的工作这样一个势利且自私的人,但在故事最后他变成了一个为潘多拉星本土居民而战斗奉献的自由斗士。又或者是《金刚狼3》中罗根认为变种人大势已去,且自己不会再去保护其他人,电影结尾却任然选择了为X-23和年轻的变种人们而战,并为之牺牲。

第二种平滑人物弧线。通常是人物本身已经相当完整,不需要外部的反派来促进他的个人成长,他已经是十全十美正义和优秀的角色。而有问题,有错误的是其周围的环境和人物。这个人物弧线类型比较经典的角色就是007。乃至国内的《战狼2》冷锋这一角色也拥有平滑人物弧。这两个角色从头到尾他本身的人物是没有改变的,被改变的是反派和周围的环境。

第三种负向人物弧线。同正向人物弧相反,人物无法通过个人成长而改变。经过故事的一系列发展,最后堕落成为一个比故事开始时更糟糕的角色。例如《超能失控》中的安德鲁,从一个内向的男孩变成了一个自认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滥用超能力的狂徒。又或者是《袭击华尔街》中的男主角,从一个为生活而奔波的市井小民变成了屠杀华尔街资本家的冷血杀手。

除开人物类型的三种弧线,故事的发展也有三个阶段。如果将主角在电影中的经历看成一场旅途,一场冒险的话。导演和编剧将在不同阶段完成不同的事情,来让故事显得真实且引人入胜。以正向人物弧线为例,导演将在三个阶段完成以下几件事。

第一阶段

  • 完成对主角的基本人物塑造
  • 展示出主角相信的谎言 、主角想要的东西和主角需要的东西

第二阶段

  • 一个偶然的契机使得主人公能够脱离原来的生活
  • 被迫改变原来的生活,开始电影故事最重要的冒险
  • 不断面对愈发巨大的压力,为了克服压力而作出改变

第三阶段

  • 危机变的比以往更加严峻,改变后的主人公选择了迎难而上
  • 最终,克服困难,打败对手

在主角拥有正向人物弧的大部分电影中,尤其是好莱坞电影,其剧情创作都可以用以上的框架来进行。我们以电影《我不是药神》为例来进行一次反向剖析。

第一阶段

故事一开始导演就通过几个相当简洁有力的描写和完成了对男主人公程勇(徐峥饰)的人物塑造。

  • 交不起房租被房东催租 - 经济窘迫
  • 坐姿不雅,白天穿着睡衣 - 生活邋遢
  • 在小店里面卖神油,神油不好用- 收入不稳定,社会地位低
  • 上有卧病在床的老父亲,下有八岁的儿子 - 责任巨大
  • 大白天坐在店面里玩扑克游戏 - 懒散无为,壮年无志
  • 给看护人员送烟 - 处事油腻市侩也圆滑
  • 不愿意给孩子买运动鞋 - 强化经济窘迫
  • 明知前妻条件好,顽固强行争夺抚养权 - 自私
  • 殴打前妻和律师 - 脾气暴躁

到这个时候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对观众来说已经非常清晰。经济窘迫,身份低微,拖家带口的生活状况以及懒散无为,壮年无志,自私自利,脾气火爆的自身性格。而但凡有着正常价值观的人都会觉得主人公的生活状态和其本人的个性是十分糟糕的。

为了要人物朝着好的方向改变,编剧必须让主人公出去寻找他生命中所缺少的东西。主角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并且是内心的不完整,而不是缺少某些外部的事情。我们不能讲一个人看了一本书获得了领悟而成为了一个积极向善的好人,这样故事的死板单调且缺乏戏剧性。电影中的主角只有通过外部的经历,外界的冒险才能解决人物内心的问题。穷困潦倒的人能够内心充实,心态平和,而一个家财万贯的人,反倒可能是一个内心缺失的倒霉蛋。

人物一定要改变的。因为如果人物一切都已经很好很完美无缺,那就不用改变,而我们的故事也就无从谈起。人物要找到他需要的东西,而非他想要的东西。《我不是药神》的男主角想要赚钱,而后面我们却看到并没有带给他满足和幸福。而只有通过外部的旅途才能解决人物内心的问题。

人物塑造完成,第一阶段结束。

第二阶段上半段

第二阶段开始,我们的男二号登场。吕受益(王传君饰)的出现为我们的男主人公带来了一个改变的契机。这个契机让主角拥有了改变的可能性。在其他电影中这个转变的契机可以是由人物的师傅带来的,也可以是由主角的敌人带来的。在《金刚狼3》中护士找上门让罗根护送X-23去往加拿大;在《阿凡达》中电影一开始就表明了金钱的诱惑是主人公前往潘多拉星球的理由。另外,在许多小说中人物的转变也有这么一个契机。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能够改变的契机就是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倚天屠龙记》张无忌身受玄冥之毒然后在两个山洞中学习《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就是他能够改变的契机。

这个契机让主角拥有了改变的可能性。但是我们要明白的是人在本质上是讨厌改变的。尽管我们可能会每天发牢骚,每天都在祈祷我们的生活能够有所不同,但是当可能的改变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又会希望我们能够在自己安全且熟知的世界中安然度日。任何的改变都会将本来可以预见的未来推向未知的危险。现实中的人是如此,剧中的人更是如此。所以主人公的改变需要一个契机,也需要一个让他不得不改变的理由

改变的契机

一个偶然的机会找上门,吕让男主人公去印度进口印度格列宁。这是这部电影故事的转折点,也是主人公人生的转折点。

但是面对未知的风险,男主人公程勇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吕去印度进口格列宁的提议。没有十足的理由,主人公选择了保持当下的窘迫而不愿意做出可能的改变。

不得不改变的理由

但是天不凑巧或者太过凑巧,家中年迈的父亲突然病倒,急需用钱的主人公想起了吕当时的提议,被迫的,主人公接受了吕进口格列宁的建议。

  • 拒绝提议,父亲病倒,缺钱救命,接受建议

就这样,主人公开始了走私。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也走上了发现自我,发现良知的道路。

在印度进药的时候主人公对印度药商说出了那句最能代表其人物个性的话"我不要当救世主,我要赚钱。”他大声喊道“命就是钱。”在他的眼中,这些病人的命是没有价值的,他之所以进口格列宁是为了挣钱而不是为了救命。这句"命就是钱"可以说是对程勇这个角色塑造的点睛之笔。

相信的谎言

这句话可以在人物弧线中被解读为人物所相信的谎言,一个错误的理念。去印度冒着风险走私药物的男主人公并不是为了救人救命,而是单纯的为了挣钱。在主人公的眼中,这些病人性命的唯一价值就是嫩够为他带来利润。

与之相应的,对其他电影的中的错误理念和谎言我们也能做一些归纳。

《雷神》:力量就是正义
《侏罗纪公园》:小孩不值得认真对待
《玩具总动员中》:我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安迪最爱的玩具
《钢铁侠3》: 战衣是我力量的来源
《蝙蝠侠:黑暗骑士》:我也有极限,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金刚狼3:殊死一战》: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爱的人身上
《我不是药神》:人命是我赚钱的工具 (命就是钱)
 

《我不是药神》截图:命就是钱

所想之物与所需之物

这些错误的理念反映了人物行为背后的逻辑和他们之所以处在目前境地的原因。

在一个故事中最能推动人物前进的就是人物想要的东西。他们踏上旅途就是为了得到他们朝思暮想的东西。但是相信错误理念的主人公们注定是与他们所想之物渐行渐远。为此,在通过第二幕的旅途主人公将找到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它可以是一个道理,一个真相,或者一个物件。只有当主人公找到了他真正需要的东西他才能踏上正轨。

想要的东西

《雷神》:成为国王
《侏罗纪公园》:安静不受打扰的研究恐龙化石
《玩具总动员》:成为安迪最喜欢的玩具
《钢铁侠3》: 保护小辣椒
《蝙蝠侠:黑暗骑士》:打击犯罪,打击最疯狂的犯罪
《金刚狼3:殊死一战》:养家糊口,购买逐日者
《我不是药神中》:我要赚钱

但是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成功的,主人公们而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会面对巨大的困难压力和风险。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必须要学习,要完成个人的成长,他们必须要做出改变。在第2幕剩下的时间段里,他们不得不找到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来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

《雷神》:学会谦逊和同情心
《侏罗纪公园》:通保护活着的生物的未来比保护恐龙的过去更为重要
《玩具总动员》:学会分享主人安迪的喜爱
《钢铁侠3》: 我的头脑才是我的力量之源,没了战衣我也是钢铁侠
《蝙蝠侠:黑暗骑士》:黑暗骑士没有极限,黑暗骑士能够承受常人所不能之事
《金刚狼3:殊死一战》:拥抱家人的爱
《我不是药神》:命就是命,是钱买不来的命

随着主人公的商业规模不断扩大,故事加入了一些新的成员:神父,黄毛,舞女。

故事中点

故事中既有悄然上门的机会,也有不期而至的麻烦。因为病人吃了药而身体异样出现问题引出了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贩卖假药的张长林。程勇和张长林两方人马的会场大战。

《我不是药神》截图:双方史诗又滑稽的会场大战

随后,程勇见了吕受益刚出生的儿子,并且吕也表达了他想为了儿子而活下去的意愿,当见了这位救命恩人的时候,吕受益的妻子传统且又感激的饮下了一整杯白酒来表达自己的尊敬和感激。

然而好景不长。张长林找上了门,面对张长林提出的条件和威胁,在面对坐牢的巨大的风险和压力的时候,主人公不意外的选择了放弃,哪怕昔日好友和众多病人会因此家财散尽,命丧黄泉,主人公仍旧选择了放弃和逃避。这个时候主人公已经被吕受益身处悲惨处境却仍然愿意为为了儿子而努力活下去的的精神所感染,主人公内心有了些许的改变。但是这感染还不够巨大,主人公还无法做出真正深层次的改变。为了让人物有更深层次的改变,他必须面对更大的压力。在第二阶段下半段,我们将看到的是主人公肩膀上担负更多,面对更多的压力和风险。至此第2阶段上半段结束。

《我不是药神》截图:朋友的失望

第二阶段后半段

一年后主人公借着张长林给的钱和之前挣的钱,成功洗白并成为了某企业的大老板。就在这个时候,昔日好友吕的妻子找上门。主人公去见了吕最后一面,看见吕受益为了摄入廉价维他命C而养成的那句“吃个橘子吧”的口头禅,看见了他接受化疗而承受的非人的痛苦,但最后吕受益终究还是没有战胜疾病。

主人公参加了吕的葬礼之后,面对曾经好友冷漠又憎恨,或者期望而又失望的眼神。主人公挣扎在过去的谎言和新发现的真相之间。“命就是钱”还是主人公终究是敌不过良心的煎熬,最后良心发现。过去主角所相信的谎言在这个时刻被新的真相所替代。过去的我已经死亡,新生的我藕待前行。人物在此时此刻完成了个人成长,获得了新的领悟。获得这个真相,获得新的力量之后,主角将用这份力量去面对他人生中最艰巨的困难。电影中,男主人公说出了改变之后人物的定性之语“命就是命,是钱买不来的命。”

随后,主人公重新开始卖药,第二阶段结束。

第三阶段

在第三阶段中,为了要让观众看到人物的转变,编剧要让主人公面对更大的压力。这个压力可以是敌人最后最疯狂的攻击,也可以是主角在未知的博弈中将切身利益全数压上。完成转变的主角将直面他最大的敌人。绝大的压力之下,是重回老路,还是绝境重生?

《雷神》:重拾雷神之锤,击败毁灭者
《侏罗纪公园》:逃过恐龙追杀,保护孩子们
《玩具总动员》:学会分享主人安迪的喜爱
《钢铁侠3》: 炸毁马克23,击败曼达林
《蝙蝠侠:黑暗骑士》:突破极限,晋升为黑暗骑士,直面小丑的攻击
《金刚狼3:殊死一战》:拥抱X-23的感情,正面对决X-24
《我不是药神》:面对警察的追捕和药商被捕,仍然选择帮助病人

《我不是药神》截图:法大于情的追缉

《我不是药神》发展到第三阶段,我们看到印度商人的被捕,主人公再一次陷入了绝境。警察局的大力缉捕和卖药源头的被毁坏,主人公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而在这时候黄毛为了保护主人公不被警察抓捕而死让故事达到了全片的最高潮。

面对中性的黄毛,马上打算回家的黄毛,付出了最多期待的黄毛,面对无法调解的生与死的强烈冲突面前,陈勇也喊出了那句“他就想活着,他有什么罪?”的发聩之言。正如《大秦帝国》的作者孙浩辉老师所说:“这种用语言所无法试探的内心沟壑,在强烈的冲突面前尽显本色,无法压抑,也无法掩饰。”压力越大,改变越大,剧情就越发的引人入胜,而揭示的真相就越加深刻。只有当面对绝对大的压力时,人物在两难的抉择,在一来一回中徘徊挣扎,其间人物动人心魄的改变就是故事的力量。

看着对自己拥有最多期待的黄毛为了保护自己而死,曾经相信的“命就是钱”的信条被黄毛用生命戳穿之后,经历了的良心折磨和生死离别的事情之后,主人公彻底的抛去了过去错误的信条,拥抱了新的真相。

同之前相比,主角从自私的争夺抚养权到,决定送儿子去前妻那里,决定送儿子出国。

为了帮助病人而作出牺牲,自己贴钱卖药。

曹警官的蔑视到曹警官的认同。

至此第三阶段结束,全片故事结束。

总结

《我不是药神》是我目前看过的国内电影整体水平最高的一部。除开剧本,电影的美工,光线,剪辑,乃至配乐都加强了故事的主题。行云流水的转场剪辑,自然真实且又切中要害的灯光,平易朴素的美工,是这部电影整体制作的优秀才使得本片能够给观众带来强烈的感情冲击。

电影中的笑点也处理的十分不错。克里斯托弗诺兰曾经说过:“一部电影应该有笑点,但它不是一部喜剧片。”《我不是药神》的笑点和幽默桥段贯穿了电影的前半段,从神油不好使,病人泼粪,印度人加钱,佛祖对决上帝,到神父委屈又真香的表情等等。这些笑点完美的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到了后半段该抒情的时候,一个笑点也没有。导演收放自如,恰到好处的笑点处理更是让本片有了相当不错的观影体验。

但是,主角在第二阶段末尾完成的人物变化是有一点牵强的。观众通常会喜闻乐见的将《我不是药神》同美国的《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相比较。《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的男主角本身就是一个病人,因此他不得不去买药卖药。他的身家性命全部维系在这个德州小小的卖药俱乐部上。这是主角切身利益攸关的事情,所以他不得不去战斗,不得不改变。但是《我不是药神》的男主角本身并不是一个病人,他可以为了病人不赚钱的去卖药,但是后面仅仅凭着吕受益的刺激就赔着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以一种几乎自我毁灭的方式去帮助病人这种做法是有点牵强的。

除开主角转变这一点瑕疵之外电影对几个配角的塑造也是相当成功的。病人吕受益带三个口罩的谨慎,数次“吃个橘子吧“的口头禅。舞女刘思慧对着经理大喊脱的一点歇斯底里。江湖义气,草莽英雄黄毛英雄式的献身。刘牧师仗义执言却被人抬下讲台的正直,包括被捕的张长林最后也没有出卖主角的行为。这些配角的塑造也是相当的入微且立体。

总而言之,《我不是药神》是一部制作精湛,剧情优秀的必看之作。

参考

[1] Weiland, M K. Creating Character Arcs: The Masterful Author's Guide to Uniting Story Structure, Plot, and Character Development[M]. Pen For A Sword Publishing,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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