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Death & Robots”,中文翻译为“爱、死亡和机器人”,或者更为简短的“爱死机”,甚至直接用 Emoji 表示:❤️💀🤖️。

这部 Netflix 系列数字动画剧集,已经到了第三季,在拥有大量粉丝的同时,也面临着评价愈发分化的困境。但在这里,我并不想去展开讨论具体情节,而是想回到一切的最开始,在我们尚未播放到正式剧情之前,或者再往前,我们只是听到了剧集的名称,或者看到海报之时。

——为什么是“Love, Death & Robots”这个名字?

在剧集的 Fandom 页面,显示了如下解释:

The three words that make up the title of the show each have their own meaning:

  • "Love" indicates the sexual content and nudity.
  • "Death" indicates the graphic violence.
  • "Robots" indicates the science fiction, robotics, dystopia and fantasy.

这一解释也算是覆盖了整部剧集的主题和内容,粗暴地化约出“性、暴力和科幻”,但却难以勾连出三个词语之间的关联:爱、死亡和机器人,为什么被并置在一起?三者之间有何内在联系?

此前,我并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有尝试着去回答这个问题。直到最近,我在泪流满面中看完了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人工智能》(A.I., 2001)后,回想起早先观看的《机器管家》(Bicentennial Man, 1999),这个问题才浮现在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一些模糊的感受。

提醒:以下内容含有剧透。

机器人的永生是一种惩罚

在日本动画作品《数码宝贝》(Digimon Adventure, 1999)的设定中,计算机构成了人们生活的主要方式,也成为世界运转的主要方式。孩子们通过“神圣计划”进入到了数码宝贝的世界。具体如何实现不得而知,但孩子们的身体被数字化,并能够再次从数字还原为真实的肉体。

在第五话,孩子们来到了一座无人的工厂。看似废弃,但却是一个自我更生的系统。即使没有人的参与,自动化的机器依然可以在流水线上控制并生产着不知用途的产品。这些产品的最终命运是在流水线的尾端,被工厂再次销毁。

我们把目光聚焦到这些机器上,它们维持着这个工厂的运转,仿佛资源用之不竭,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电影《机器管家》是机器工厂的一体两面。这部电影改编自阿西莫夫创作于 1975 年的同名小说,机器管家 Andrew(名字类似Android)性能强大、精力无限,可以操办人类管家的工作,甚至能够学习知识、产生思想。同样的,它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历经了这个家庭四代的岁月,见证了旧主人的死亡,也迎接着新主人的到来。

Andrew 有思想也有情感,它爱上了某个女人。然而,联邦法院没有通过承认 Andrew 是人类的申请,理由是人类无法永生。在女人弥留之际,Andrew 再次尝试改造身体,将血液注入体内,并设定生命界限,联邦法院自此承认了它是人类。

终于,机器管家从 it 变成了 he,从 robot 变成了 human,不再是可修复的、永生的,而有了自己的生命终点,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成为了片名所言的“两百年的人”。

永生,人类长久以来的幻想,在机器人的想象中实现了。但对于机器人而言,永生是一种来自人类的诅咒和惩罚,因为时间停滞后,整个世界似乎在不间断地上演失去。而死亡,对于机器人,不再是一种停歇或报废,而是一种类人意义上的承认。

换言之,人类渴望永生以成为超人,但机器人渴望死亡以实现变人。

机器人也会渴望爱吗

电影《人工智能》同样是一个“变人”的故事。

机器男孩被制造并被用于填补失去孩子的父母的心理缺失,是一个补位式的存在。在故事的开始,它的确产生了作用,但当这对父母真实的孩子归来后,它逐渐被排挤、被边缘化,并被遗弃在远郊的树林,面临着被机器人猎手捕获的威胁。

机器男孩这么理解自己为何被丢弃:

我是机器人,不是一个真实的孩子,所以我的父母不爱我。

于是,他踏上了一个变成人类的旅途。与机器管家不同的是,机器男孩不再依赖技术升级(承认技术性失败),而是把希望寄托于童话:寻找木偶奇遇记的蓝仙子(Blue Fairy)。

自此,这部电影不再是一个科幻故事,而成了是一个悲伤的、感性的童话故事。因为科幻可以把机器变成智能的——用数字去表达世界,但只有童话可以把机器变成人——匹诺曹的复调。(原电影导演库布里克曾称其为“机器人版本的匹诺曹历险记”)。

其实,机器男孩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单向的机器人,依据程序设定单方面付出劳动和爱,而是渴望双向的情感关系,渴望获得爱,以承认自身存在的价值

影片用两个情节轻微地表现了这一“事实”。其一,是用机器人的视角观察机器男孩。在躲避机器人猎手时,机器男孩偶遇了一个残破的机器保姆,它被设定用于照看孩子和服务家庭,但它看到机器男孩后,给予了它(他)无差别的保护和关爱。其二,是用人类的视角观察机器男孩。在被猎人抓捕并即将销毁时,作为观众的人类心生同情,呼喊着要救它(他)下来。

但从机器男孩的角度而言,它真正成为人类的时刻,不是在它渴望成为人的时刻,不是在它对着海底的蓝仙子塑像重复许愿的时刻,不是在它被解封后复活的时刻,而是在影片末尾,它得到了来自母亲的爱的时刻,并不久,只有一天。

回到“爱、死亡和机器人”

机器为什么总要变成人?不管是上文所写的《机器管家》《人工智能》,还是流行文化里对机器人的科幻描绘,都以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姿态去想象机器人,既希望它能像人类一样协助我们,又担心我们会因此受到生活或生存层面的威胁。

究其背后,关注机器人实则在关注自身,这是一种对人类自身存在的探索,也是对人与机器人界限的探索。爱和死亡,似乎就是这一界限。

科幻作家陈楸帆在新京报书评周刊专访文章中,说道:

爱欲和死的欲望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里是人类最为根本的两种原始的驱力,当它们和机器人并置,其实我们就已经是把机器人放在一个虽是人类的造物,但依然和人一样是处于爱-死驱力之间挣扎的存在,它是一种有别于纯粹工具的、独特的意识主体。

这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片名,在机器人变人的叙事之中,爱与被爱、生命的终结,正是一些可以被承认的信号。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写道:爱是人的一种主动的能力…爱承认人自身的价值,保持自身的尊严。同时,菲利普·迪克的《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也在言说着“人”的本质特征正在从理性转移到感情,共鸣和同情成为“真正”人的试金石和检验标准。

人,不再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肉身性的存在,而是一种情感上的表征。但反观作为人类的我们,追逐的却是保持理性、抛开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