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南站搭广珠城轨,一个小时就到了珠海。出站之后可以直接进入青茂口岸,可能因为是工作日,进出的游客并不多,我们很快过了关闸,到了澳门。
我们的步行之旅就开始了。
闲逛者
我们在澳门走的第一条路,叫何贤绅士大马路。何贤原为广东番禺人,生于1908年,卒于1983年,生前号称“澳门王”“影子澳督”。何贤跟何鸿燊一样,是狐狸,不是刺猬。澳葡政府嘉奖他,授予他基利斯督大勋章。
中国政府同样厚待他,毛泽东在1955年亲自接见过他。澳门首任行政长官何厚铧就是他的儿子。
从何贤绅士大马路转入李宝椿街,风貌为之一变。澳门的街道大多短小而狭窄,通常只有两车道,有些还是单行路。我很喜欢这种“窄马路密路网”的街区。
在广州的时候,我就讨厌珠江新城。那里只有林立的高楼和宽阔的大马路,到街对面还要上天桥或者下隧道,不胜其烦。在这里,道路的尺度是人而不是汽车,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穿梭于街道与街道之间。
况且我只是一个游客,大可缓缓而行,做一个本雅明所说的“漫无目的的闲逛者”,“让多数人去关心他们的日常事务吧!悠闲的人能沉溺于那种闲逛者的漫游。”
我在路边找了一家银行,兑了一些澳门币,再走几步路,就到了位于巴波沙大马路的盛记白粥。
盛记店面不大,卖的都是传统的广东早点,在澳门颇有名气,来吃的游客也不少。我们刚坐下来就听到一位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小哥说,我是专门从内地到香港,再过来这里吃的,你们这里的东西好食啊。服务员阿姨听了眉开眼笑,又很傲娇地说,哎呀,在我们这里都系普通嘢啦,你们内地的麻辣烫啊酸辣粉才好吃。
我们点了咸骨粥、油条和芒果豆腐花,慢条斯理地吃完。澳门毕竟不是香港,生活节奏较为缓慢。我想起之前在旺角,街上摩肩擦踵,茶餐厅从服务员到顾客大都行色匆匆,买单的时候掏钱稍微慢了一下,收银员就开始催促,”好心你快D喇。“那种紧迫感,令人窒息。
在盛记,我们吃完还可以闲聊几句,拿出手机查一下接下来的路线,这是在香港难以想象的。
澳门的边界
从盛记白粥出来,我们从巴波沙大马路转入菜园涌边街,走到亚马喇土腰。
亚马喇土腰,又称关闸马路,葡文名字叫Istmo de Ferreira do Amaral,曾是澳门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理界标。亚马喇即Ferreira do Amaral,19世纪中期的澳门总督。
如今的澳门是一个面积达到115平方公里的现代都市,分为澳门半岛、氹仔、路环三个区域。但在16世纪,葡萄牙人远涉而来的时候,澳门还不是今天的澳门,当时的澳门半岛很小,只有零星分布的村落,氹仔和路环更只是两个互不相邻的离岛。
葡萄牙一开始的占领范围其实很有限,大概相当于今天游客最多的市政厅、大三巴牌坊周边的旧城区,面积不到澳门半岛的一半。
16世纪至19世纪中期,从葡萄牙人建立的旧城到珠海只有一条要道,即所谓的莲花茎。明朝政府在这条要道上设立关闸,制约葡萄牙人,之后为清朝政府所沿袭,关闸遂成为华洋分野的界线。据《澳门图记》载:“由寨而东十五里为官闸,设把总守之,为民夷出入要隘。明制每月六开关,支给夷人米石。给迄,仍闭关。今常开,惟不许夷人阑入,他皆不禁。”
1848年,澳门总督亚马喇图谋向北扩张,开始修筑从澳门旧城到关闸的马路,清理了不少华人坟地,激起民愤。
1849年,亚马喇在关闸遇刺,葡萄牙人趁机占领关闸,蚕食了旧城与关闸之间的沙梨头、沙石、望厦、龙田、青洲等村落,不断扩大统治范围,最后吞并了整个澳门半岛。氹仔和路环则在多年的填海造陆之后,连接成片,成为澳门的一部分。
因此,作为地名的澳门其实是一个流动的概念。最初,澳门是一个村庄,被葡萄牙人称为Amacão,后来变成了葡萄牙人的一条街,一个港口,一座城堡,然后是一个殖民地城市,一个特别行政区。
在漫长的历史上,并不存在一个名叫澳门的固定不变的空间范围。正如葛剑雄所说,任何一个空间范围其实都与一定的时间范围相联系,这个时间范围有的长有的短,在这个时间范围里面又与很多地名以外的事物和因素相联系。
我们在亚马喇土腰与看台街交界处找到了武二广潮福粉面店,吃了一碗蚝仔米粉。料下得很足,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在一碗米粉吃到这么多蚝仔,吃到最后有点腻。
满天神佛
吃完米粉,已经快到中午,我们决定开始走向东望洋山旁边的酒店。一路上走得很随意,从佑汉新村第一街走到黑沙环马路、慕拉士大马路,拐进螺丝山公园,下来到鲍思高街、雅廉访大马路,最后上了东望洋山。
螺丝山公园旁边是望厦坟场,顾名思义,这里就是曾经的望厦村。从螺丝山上看下去,坟场旁边有一座寺庙,上网查了一下,就是著名的观音堂,或者说普济禅院,据说中美《望厦条约》就在这里签订。
从青茂口岸过关之后,我就发现澳门这边香火相当兴盛。
马路边有小小的土地公庙,店家里面摆着关公,沿途经过基督堂,到了这里又有普济禅院,远处还有一座莲峰庙。最有趣的是,澳门的宗教崇拜相当混杂,来者不拒。普济禅院供奉着观音和弥勒佛,据说还有一尊马可·波罗罗汉。
莲峰庙不仅有观音,还有吕祖、财帛星君、痘母元君等道教神仙。妈祖明明是民间信仰,可是妈阁庙里也供奉菩萨。满天神佛的信仰形式,既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一想到这里是中国,又觉得很正常。
从东望洋山下来,我们经东望洋斜巷,到罗宪新街的富仕葡式美食吃葡国菜。这家店店面很小,我们到的时候刚好是饭点,只好跟另外两人搭台才坐了下来。
澳门葡国菜不是葡萄牙菜,而是融合了中国菜和葡萄牙菜的产物,等于普济禅院的马可·波罗罗汉。我们点了青菜汤、忌廉焗薯茸马介休、烧鸡酿饭。青菜汤跟广东的汤完全不同,粘稠似粥,味道鲜美,非常惊艳的一道菜。马介休就是腌制的鳕鱼,薯茸就是土豆泥,加上忌廉(奶油),既有扑鼻而来的海鲜味,又非常可口,实在是妙。相比之下,烧鸡酿饭就有点油腻,我们吃了半只就饱了,最后勉强吃完。
澳门有一样好,在其他地方,“洋”或许意味着新奇、时尚乃至奢侈,但在这里,“洋”很多时候就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外国小馆、寻常普通的英语葡语标注。晚上我们走得饿了,随便走进一条巷子,就找到了一家越南牛肉粉。第二天中午,我们本来去吃新明记冰室,没想到对面是一家看上去相当美味的中东小馆。
晚餐我们在三宝冰室解决,吃了雪糕红豆冰、芝士五香肉丁蛋三文治、鬼马西多士。三文治略咸,西多士加了巧克力和黄油,吃多了腻。
这些,内地并非没有,但多半得去到某个商场才能吃到。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面常常提到这个好吃那个好吃,乍一看,北京是美食荒漠的说法不存在啊。仔细一想,他讲的这些美食都在高档馆子里,寻常人又有多少机会吃到呢?
马交
来到澳门,照例该去赌场玩两手,可惜我们都不好这个调调,不过我们还是决定去金沙赌场周围看看。
我们从酒店出发,走东望洋斜巷,转罗理基博士大马路、毕仕达大马路,途径澳门理工大学。过了东望洋斜巷之后,道路比旧城的宽阔了很多,车来车往,还要过隧道和立交桥(好烦),一度走错,走了一个小时才到。
中间其实也有经过一个赌场,看上去很像是粤式茶楼。这让我有点惊异。我以为赌场都是纸醉金迷的浮华之地,居然这么不起眼。
时不时经过一些店铺,上面标着马交的字样。马交是Macau的粤语谐音。《旺角黑夜》里钟保罗向方中信报料,说得眉飞色舞。钱嘉乐说,你这么懂,你在场啊?钟保罗猛摇头,没有没有,我昨晚去马交了。
澳门开发比香港早三百年,早年一直是东方的贸易中心,日本、琉球、菲律宾等地的商人往来其间,传教士来到东方也会先到澳门落脚,再转往中国内地或者日本等地。19世纪中期香港开埠,澳门地位一落千丈,只能靠卖猪仔、博彩业勉强维持地位,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文化上都成为香港的附庸。
在香港电影里,澳门是一个疗伤避难的后花园。《天若有情》的华弟受了伤,就逃回澳门家中疗养,在那里和Jojo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美好时光。《放·逐》的杀手张家辉退出江湖,隐居在澳门的巷子里。
同样由张家辉主演的《激战》,背景也设定在澳门。这是一个治愈的故事,但其实跟澳门没有多大关系,只能说在许多香港人的眼里,澳门确实就是那样的一个地方。
当然,澳门这里有赌场,有帮派,少不了江湖风云,于是许多犯罪片和黑色电影都把故事的发生地放在这里。王晶的《澳门风云》系列就不说了,过于浮夸。叶伟民的《欲望之城》、游达志的《暗花》、彭浩翔的《伊莎贝拉》都不约而同地将时间设定在澳门回归前夕,将其描绘成一个带有宿命感的黑暗都市。
《暗花》的梁朝伟在大桥上驾驶的一幕,总让我想起某些美国黑色电影里的洛杉矶,看上去骄阳高照,暗里都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