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文。先让我们祝昊辰老师:生日快乐!🎂🎂🎂
前文指路 👉
—— 如果当作曲家的创作意图和目的果真并不关乎演奏,仅仅是借助乐器以试图实现一种想象中的「音响」,从而导致该作品已然剥夺了「演奏」的大部分空间,如果是这样的话,身为演奏家,要如何面对该种创作趋势的发展呢?
如果当真到了这一步,问题反而容易了。那就看作曲家想要的是什么,以及作曲家想要的东西是否能说服演奏家,能让演奏家和听众觉得有意义。如果让你觉得完全没有意义为什么还要弹它或者听它呢?如它只是作为学生而要完成的一项作业,那就把它当成任务即可。完成之后就不要再去碰它了(笑)!不过,作业也有它的意义吧。让你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儿。即便从这里要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但至少我经历过也了解它是怎样的了。
推至极端些,如果该作品不只是「去钢琴化」,而是「反钢琴」,也就是非要让钢琴变得不像钢琴,借以产生(制造)出「与众不同」的效果,以「我就是要听上去不是钢琴(笑)」或甚至是某种「挑衅」意义上去面对乐器的态度。如果是这样,那就看这个态度能不能说服你,以及写出来的作品能不能契合你(的审美等)。如果确能给到你一种意义,能勾起你的某种热情或探索欲、分享欲等,那就去做!
关于前文这个问题,在《意义的边界》里,好像也能找到一部分罗森的答案:
…… 如果我们认为所接受的训练派不上用场了,如果我们不再认为从小就听到的演奏风格是理所应当的了,那会如何?
在我们的时代,人们越来越不满足于使用传统方式演奏传统音乐,努力发展新演奏风格的探索现在很入时,有时使用的是最新的理论,以考古学方法寻找作曲家所处时代的表演方式并据此制造音乐。用旧有的方式设想过去已经越来越让人不满,为了从传统曲目中找到新价值与新意义,有的演奏者在表演时做了一些很鲁莽的实验。
…… 一旦演奏的传统似乎已经失去存在的理由,危机时刻也就迫近了。危机感周期性地说明,我们重新建立音乐演奏方式、探索新的诠释风格,同时出于绝望与想象力而进行新的尝试都是十分必要的。
这些当下时兴的转变中最令人遗憾的是,它们的基础往往都是音响效果,而非音乐作品的意义。
另外,身为演奏家,对于乐器的实践固然非常重要,但它并不是唯一的。比如,你在弹一首贝多芬,或者一首巴赫所写的作品,你并不会想借由通过某种触键(所获得的音色)来拓宽这件乐器(物理上)的可能,从而在这个意义上去接近这部作品。有时,演奏家的所思、所想、所为,均抽离于乐器本身的维度之上。如:贝多芬是如何拓展结构到极致的?如何超越原本我们对于音乐结构的认知习惯的?我要如何展现这个?所谓精神高度也好,深度也罢,这些俨然和乐器本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要追求或达到某种「精神深度」,甚至某种宗教性, 仅靠触键就能达到吗?虽然可能有的时候确是这样,但大多时候都不是这样。而上述种种,也是演奏家感兴趣并需要面对的。所谓演奏,并不仅仅关乎乐器,而关乎更为广阔的层面。
所以,简单而直白地讲,不可能由于某一作品使我的演奏并没有太大「用武之地」,所以我就一定不会去演奏它,这未必。
—— 你之前(见《访青年钢琴家张昊辰(一):阅读与聆赏02》)有提到电子化对乐器的介入,使作为古典音乐特质之一的「现场」受到挑战,从而有可能导致它变得不再「现场」或「真实」,是这样吗?
我指的是,古典音乐于传统意义上所定义的一种现场是未经人工过滤的。正如所谓真实是什么样这一话题中,这一真实也有它比较的对象。也就是说,当面对这样一个电子技术已无处不在的时代,它同时空前地大面积介入各种音乐,比如:流行音乐,当然同时包括它的制作及现场。可能有的歌手,他本人唱不准音,但可以通过一定的技术调准。或是有一些乐手,他们其实并没有任何节奏概念,但所有的配乐都帮他们做好了铺垫,因而使其并不会太过逾越这样的框架。我们可以看到各种类似的产物与状况,更无须说大量的声效几乎都以电子技术合成制作而成。此外,歌者还能通过各色麦克风以或模拟或缔造千奇百怪的音色,更有甚者,还可以修饰特定的嗓音缺陷。在这样一个大的语境下,可以说,古典音乐的现场,相比而言更为真实。而这种真实自然有其前提,即它所指向的是一种对于所谓原始工匠精神的要求,因为你必须,要在完全不借助任何外力帮助的情况下,能够充分展现出相应的技艺水准。
而这也同时引向另一个话题:当录音出现后,现场变得可复制了。不仅仅是录制再播放,也不仅仅是替换式「假唱」,而是作为现场的当下即刻被复制与再现为另一重现场。比如:歌手突然地忘词了,或唱错了,或突然破音了等,Plan B 即由后台操作播放事先录制好的内容以遮蔽或弥补以上种种意外状况。所以,它不仅使现场变得可复制,更因现场的可被复制性而改变了「瞬间」的意义。这也是所谓「真实」的另外一点,即那个「瞬间」已不再是一个「真实的」瞬间了,是一个已被复制的瞬间,亦是现场的另一维度。
在这个意义上,未经修饰和不可复制是古典音乐依旧还在力图保留的。正是因为当下已经几近完全电子化的时代大背景,才更显示出此二者的珍贵。如果和三百年前的古人们探讨,他们一定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因为当时只有一种现场。你唱歌唱得不好就是不好,哪有什么修饰或其他如何如何。所以,这个话题在过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探讨它,恰恰是因为其珍贵性让它的意义在当代科技社会背景下得以暴露无疑。原本,我们是看不见的。因此我觉得,这是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才会看到并提出的思考。
比如:我们现在还知道有电子琴或电子钢琴,但没有人会把它们看作真正的钢琴。所以,钢琴还是钢琴。但钢琴有一天会变成电子的吗?在保留钢琴所有的美妙音色,听感上仍是那个木质击弦乐器发出的那样一种被我们称之为「钢琴」的音色,它不是电子琴,但同时它又已被电子化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钢琴,它的很大一个特点是,单音并不能作渐强。当一个音弹下去之后它即自然渐弱直至消失。在这点上,它与弦乐,木管和铜管都不一样。如果以后的钢琴在不改变现有钢琴音色的状态下能做单音渐强了呢?或者手指按在琴键上抖几抖就能产生了类似弦乐器揉弦的效果,甚至如打字软件般自带联想与自动纠错功能?如果钢琴以后变成这样,于我们现在看来可能像个「怪胎」,但人们会习惯的。可能那时的人们,看现在的钢琴反而会觉得很原始,这都可能。
我现在只是在开脑洞(笑),不断思考各种可能性。如果真变成那样,演奏又该何去何从?以我们当下所处的位置来看这以上种种将会带给古典音乐什么?这是我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我只是感觉,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当然,它不一定完全按我所想象的样子,可大的方向,会是这样。
正如曾有科学家预测,人类未来,也许不到一百年后,也许二百年或五百年后,人体中的无机成分将会大于有机成分。现在为了抗衰老可以打一针玻尿酸,但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类或许以后会越来越依赖这些东西,逐渐往身体中给自己打满各种其他物质,然后使它们逐渐变为所谓人体概念中的一部分。虽然我们现在把它们看作是外来物,或许有一天,它们将会被我们理所当然地接收为这就是人体该有的。这是完全可能的。
反观钢琴原是没有踏板的。踏板刚开始的加入完全只是为了辅助以制造一种特殊的效果,它原并非钢琴音乐内在的一部分,是突然外裹的一种声效。它很少被用到,即使用到也只是作为一种特殊的需求。不知从何时起,它甚至变成了,可以称之为钢琴本质的一部分。钢琴之所以为钢琴,必然少不了踏板的魅力,而这一魅力也是钢琴不可或缺的功能。同时,这一魅力在肖邦和李斯特等作曲家的笔下则被彻底暴露并利用。钢琴的品性,或曰品格的塑造皆与其息息相关。它彻底不再是以前羽管键琴(古钢琴)上的改良附加物,它成就了一种全新的概念,它变为了它自己。
有这样一种说法,当你观看一幕剧时,幕布拉开,布景中央挂着一把枪。第一幕结束,这把枪并未使用,第二幕结束,还是没有使用它,而第三幕(终幕)来临,你知道它一定会被用上(笑)。所以,当某样东西产生后,绝无可能不去竭尽所能地「剥削」它所有的潜质,人类就是有这样一种「贪婪」的倾向。所以,谈及之后的电子技术或其他新技术与乐器之间的关系,我相信也是同样的:更深层次的交互介入将不可避免。
—— 如果电子手段它并非是介入乐器演奏,如果仅仅是作为音乐作品创作的手段或参数,如:法国的具体音乐1那样用作材料加工的手段,或如施托克豪森2的《Mantra》那样,电子技术作为与器乐交互的部分存在,对于这样的作品你是怎么看的呢?
我明白。以上我谈论的是一个大方向。在迈向这一方向的路上,每个人会走多远还是取决于个体本身,但这个大方向应该是不可逆的。而论及至作品,我认为这个所谓「方向」对我如何看待一部作品并不重要。
比如:你告诉我现在写了一部作品用了什么样的电子手段去处理,我会觉得「诶!还蛮有趣的」,但我并不会说「诶!这一定是部好作品」或「这部作品特别有意思肯定会很好」。因为以这样手法创作的作品,或许它会被称之为一个概念,或一种主义甚至。但正如简约主义于我而言一般,里面肯定有好的作品也有不好的作品,有我喜欢的也有我不喜欢的,或即使是浪漫主义也是一样。
总而言之,最终还需落实到具体的每一部作品,以及当我演奏那部作品时我是什么样的看法。而关于这个问题,通常来说并不太关乎于形式。比如: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我不会说,你知道吗?这部作品是史上第一首Double Sonata Form(双重奏鸣曲式)3的作品。这个形式太棒了,它一定是部伟大的作品!它很有可能是个烂曲子(笑)当然,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肯定是部伟大的作品,但这并不是因为它的形式,而是他写得如此之天才,令我已经看不到其形式真身了(笑)。
所以,如果说因为时代进步,现在的艺术作品就必定比百年前的好,这难道不是一个很荒谬的结论吗?一样的道理,不会因我们对形式有了新的发现、新的革新,从而使这部作品的质量变高。勋伯格4的作品就比巴赫5的作品伟大?因为勋伯格想得更多,对时代的思考更深?对整个音乐史他有更为综合的了解,并在此之上曾提出一些关乎乐曲形式或其他相关的问题,所以他的作品相较之下更具深度,意义更高尚?这当然不是!还得看具体作品。我甚至觉得,越是当代的作品则越面临这样的状况。至少在我面对当代作品时,会对某一位作曲家的一众不同作品产生截然反差且参差不齐的印象(笑),使整体感官变得越来越多样且不可预测。
—— 可以简单举一个例子吗?
譬如说:布列兹6我不会说哪首他的作品我特别讨厌,但他有一些作品我是非常受不了但有一些我就很喜欢。哪怕梅西安7和勋伯格都会令我有同样的问题,有些我真的是完全受不了,有些我又特别喜欢。
最后附上令昊辰老师「爱恨交加」的梅西安《对耶稣圣婴的二十凝视》8,大家会钟情于其中的哪几首呢?
- 圣父的凝视
- 星星的凝视
- 人神转化
- 圣母的凝视
- 圣子凝视圣婴
- 一切因他而出现
- 十字架的凝视
- 高空的凝视
- 时间的凝视
- 喜悦圣灵的凝视
- 处子玛利亚初领圣体
- 万能的话语
- 圣诞节
- 天使的凝视
- 耶稣圣婴之吻
- 先知、牧人和贤者的凝视
- 寂静的凝视
- 受膏礼的凝视
- 我沉睡,但我心清醒
- 爱之教堂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