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见到朋友转发了李硕的告别信。他清楚自己的病症已无法治疗,只有短暂时间寥寥心力像个好汉般交代后事,因而请朋友们无需问候、更不要在告别信后留言评论。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想写这篇短文,讲一讲这个我在网上只交谈过一句的人。
如果你也看见了媒体对此事的报道,那一定是这样称呼他——青年历史学家、《翦商》作者。这本新书出版不久,书评与「读书博主」们的宣传尚未息声。于是人们会听说:一个人很有才华、正要有大好前途,年纪不大,正要死去。但我所讲的,是另一种消失。
李硕比我大一些,北大出身,后来在清华念了历史学博士。那时我听说,有篇博士论文写了中古南北对抗中的军事技术与战术,就头一回知道了这个名字,也不在意。这篇论文变成书,即《南北战争三百年》,我读过,但没觉得特别稀奇。后来他又写《孔子大历史》、《翦商》,这些大家都已经熟悉,无需再讲。
我所见的李硕,是个仿佛一直在旅途中的人。若干年前,我在「知乎」这个网站上时不时地会见到某个人写的印度游记,与一惊一乍的游客笔记不同,他写市场中店主们的家庭与远亲、旅馆里的游客和劳工、破旧大巴车的司机和乘客、流亡者的社区、军事对峙的前沿,写视线可触及的表象,也写异邦人偶尔闪露的忧虑与期望。愚钝的我跟着读了很长时间,才发觉作者就是以前听说的那个同行。
印度之后,他仿佛安静了几年,前些日子又开始写巴基斯坦游记。他讲到难民营的人群、小城警察的疑心,以及怎样被迫住进官方指定的酒店(他发了照片,那时我还感叹这酒店并不算差),但没过多久,就见到了他用同一种洒脱姿态写下的告别。他的旅行结束了。
很久以前,当旅行还是人群中的异常之事,「远处」的含义就好像是「云和山的彼端」。书本上,越远的地方,人和动物常常是越怪异,地图作者们在大陆和海洋的边角处填充种种怪兽的图像。我们现在习惯的这种精准的、可靠的、不会随便变更的「地理世界」,在当时仿佛并不存在,「世界」不过是人们脑中如烟雾般念头编织成的半透明的图景,且各不相同。
而在我们这个时候,「远处、远方、别的地方」这些词语既暧昧不明又好像再没有什么特殊意涵可讲了。有许多地名,在地图上被标得清清楚楚,地理书和历史读物上更是屡屡提及,但朝日常闲聊、朋友圈中去找,却又见不到多少真正是和那儿有关的故事。常常是跟咖啡店菜单中的「耶加雪菲」、「古吉」一样,被转义、挪用成了购物的背景元素,又或是像「喀布尔」一样,成为了政治宣传当中某个巨龙、公主所在之地。被这样使用的词语背后不再有真实的地点。没有谁在意那里是否有河流、街道是怎样的、餐馆里一张桌子边坐着几个人。
当然我们仍然可以读到一些「游记」,比如罗伯特·拜伦于一百年前的中亚之旅、保罗·索鲁从几十年前起的中国铁路旅行,那种「欧洲人」的眼光,有时善意有时刻薄,多数时候我们反而更能适应这些「外来客」的视角,(只不过他们在大陆上穿行,我们是在时光中逆流),并不觉有异,直到察觉这一切当中并没有「此时」的某处。
而李硕是这样写拉达克:「别管城里还是农村,这里都是自建的独院小楼或平房,建筑方法也类似:钢筋水泥框架,墙面砌砖。但列城周边很少见到红砖,用的最多的是大块土坯,像老式的方枕头那么大;其次是水泥做的方砖,和土坯形状相同,但水泥砖成本高,一般只在靠近地面的下层用一点。还有少数用石块垒砌墙体,石头虽然成本低,但对砌墙师傅的要求高,所以不多见了。」
也这样写巴基斯坦:「小巷中的民居宅院暂不提,这次印象深的,是拉合尔老城的自来水供水厂,它在一小街上,不起眼的小门脸里,520根红砖立柱,支撑起七八个铸铁大水箱。所有的设施、管道都是1883年建成的,距今140年。摸摸巨大的管道,坚如磐石,似乎已经和地球生长在一起。」
我想,这样一个人,相貌平平无奇,衣着随随便便,浪荡在任何一个地方,恐怕都很难招人厌恶。他愿意真诚去看,别人愿意把想法老实告诉他。而写出来的文字、照片,既不是小红书式的「我来告诉你这儿该怎么打卡」,也不是装腔作势学着老帝国主义者视察边陲,这就够了吧。更何况他着实是个聪明人,也是熟知江湖市井的老手,连印度官府安排跟随监控的官员,都不免被他像老友一般打听出一堆日常生活呢。
但他的旅行结束了,像他一样踏踏实实走进某个地方、不用滤镜地讲出故事来的旅行,也越来越不大可能肆意生长出来了。想到的是里尔克的诗:「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死是寻常事,但「世上某处」,那种具备平淡无奇却无可替代的细节的世上某处,就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无人去看,无人去问了。
看到李硕的告别信,正好是GPT-4人工智能模型发布的时候。那时我正在用前一代 GPT3.5 帮着读一本书,布罗代尔的 La méditerranée: L'espace et l'histoire。他写道:「在这本书中,船只在航行;海浪重复着它们的歌曲;热那亚海岸上,葡萄园主从五渔村的山丘上走下;橄榄在普罗旺斯和希腊被采摘;渔民们在威尼斯静止的泻湖和杰尔巴岛的运河中拉起渔网;木匠们制造着与昨天相同的小船。...再次看着它们,我们超越了时间。」
布罗代尔,这位法国历史学家在几十年前倡导「长时段」方法,让历史学超越一两个重大事件、三五个英雄豪杰,等一切尘埃落定,人类的眼光能够察觉些更根本的东西。但不能不讲一下——如果没有无数个亲身去行走的人,确确切切地走到「某处」,踏上码头,走进酒馆、货仓与市场,去听、去问、去记述,无论过多久,更根本的东西也不会自己显露。
我们可以轻描淡写地请求GPT模型来解释一切:「什么是五渔村——五渔村(Cinque Terre)是指意大利西北部利古里亚大区的五个小镇,它们位于海岸边的悬崖上。」依靠数据模型就能完全满足对远方的好奇——也许这样的未来就在面前。但「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我仍希望世界能记住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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