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年年底,一个会议室里,两个年轻人正在大呼小叫。一个年轻人咆哮着说道:「你在盗用我们的东西!」

而对面坐着的年轻人则回应道:

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更接近于这样——我们都有个有钱的邻居,叫施乐,我闯进他们家准备偷电视机的时候,发现你已经把它盗走了。

施乐是谁?

这俩年轻人又是谁?

他们在争夺什么呢?

施乐

厚实的拼色地板上人来人往,米黄色的电话铃声不断,穿着背带裤的白领在聒噪的环境中开着头脑风暴,此时还有一份文件正在被复写中,因为这份文档即将要被分发给 30 个人。

20 世纪 50 年代的美国办公室

这是 20 世纪 50 年代,美国办公室常见的一角。一份文件想要分发给公司所有的人,就要靠打字机一件件手打,或是拿着脏了吧唧的碳素复写纸来复写。我们如今习以为常的,新鲜出炉摸着还烫手的打印文档,在 20 世纪 50 年代的办公室里并不存在。那时的人们既没有打印机,也没有复印机,更没有「电子文档」中的电子这一概念,一切都是如此朴实无华。唯一带着点电的东西,恐怕是头上挂着的日光灯,和收发室里唯二的两台有线电报机。

这样的工作环境恐怕难以想象,桌面上只有一台电话和一摞纸,你能做的只有写写画画和不断接起挂断。什么?电脑?不存在的,去冲杯咖啡醒醒脑子吧。

不过不要担心,那个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要来拯救大家了。

1959 年的入秋,一家名叫 Xerox (施乐)的公司在电视直播中推出了一台耗费巨大资金,名为 Xerox 914 的大家伙,并彻底改变了文件复印行业。

Xerox 914

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台行李安检机,不过其实这是一台静电复印机,将 9 英寸乘 14 英寸的原稿放在玻璃板上,使用感光感光器上的静电荷首先吸引墨粉颗粒,然后以图像的形式将墨粉颗粒转移到纸张上。然后使用加热、压力将墨粉融合到纸张上。

静电复印机的比复写纸的效率要高出不少:复写纸需要有一个母版或是由人工来写,一次只能复印 10 到 20 张,而静电复印机则完全不受母版和单次复制数量的限制。

Xerox 914 的宣传广告

硬件足够好,「软件」也得跟得上。施乐的销售策略配合得不错,借鉴了 IBM 的租赁销售经验,当时 Xerox 914 售价虽然达到 2.7 万美元,不过用户可以向施乐租用复印机,每月却只需支付 95 美元、每复印一张纸支付 4 美分。这种现在随处可见的「订阅」方式,让当时很多办公室可以用很低的价格来使用,让施乐一下子卖/租掉了 2 多万台复印机,也顺便开辟了一条主机便宜,耗材昂贵的销售路线。当时,Xerox 914 在市场上并没有任何竞争对手,这一状况持续了将近 8 年。

相比于这种复印机带来的直接便利,那些被优化的隐性工作流程或许更重要,复印机、或者轻松地进行大规模复制任何文字和图片这种事情,成为了印刷时代的新趋势。复印,成为了极大降低图书等文字产品的传播成本的绝佳利器。它成为了当时每个办公室和学校必不可少的工具,促进了信息之间的互相流转。而 Xero 这个词语就跟现在的「Google 一下」变成了动词,「去施乐一下」可以说是美国 1960 年代办公室常用的语句。

1968 年,施乐公司的年销售额达到 11 亿美元,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家依靠一项技术在十年之内收入达到 10 亿美元的公司(第二家我们马上就会说到)。IBM 的前总裁在总结一生的得失时说他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投资施乐复印机。

不过这样真的可以一招鲜吃遍天吗?正如人们常说的居安思危,1968 年即将退任的施乐 CEO Joseph Wilson 对着下一代执行者 Peter McCollough 说:

数字的时代要来了。

撬开未来

Xerox 914 改变了办公室的文档处理方式,而施乐之所以称为这一领域的领军企业,一方面得益于它的技术创新,另一方面还有它的专利保护。但时代总是会变,Xerox 914 所使用的专利保护到期了。一个叫做「大炮」,或者说,一个来自东方角落,叫「Canon」的小企业,打着更加低廉的价格迎头赶上了施乐的市场。不过相对于这个现实的威胁,还有一个遥远的威胁,那就是数字时代的来临——如果大家不需要复印了呢?

1968 年 12 月初,在加州一个清爽的下午,一位名叫 Douglas Engelbart 的斯坦福大学研究员在旧金山的市政礼堂登台,称自己的项目叫 NLS(oN-Line System),并开始了一场让当时在坐每一个人都大吃一惊的展示。

oN-Line System

他坐在一个屏幕和键盘前,噼里啪啦敲了些简单的命令,编辑了一份杂货清单。旁边一个奇怪的木头盒子被他用手掌握住滑动,与此同时屏幕上的黑点也跟着滑动起来。这木箱子里面有小轮子,后面挂着一根绳子,Engelbart 称它为「老鼠」。

「老鼠」

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也许对你来说非常熟悉,但这 90 分钟的演讲却在硅谷历史上被载入史册,因为它撬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条被撬开的缝隙里透着未来世界的光,也透着越战时代的混乱与狂热。

施乐需要再赌对一次,就像 Xerox 914 的诞生一样。1970年,施乐投巨资在加利福尼亚的 Palo Alto 市建立了施乐 PARC (帕克研究中心),全称为 Palo Alto Research Center。
施乐公司的首席科学家 Jacob E Goldman 聘请了很多不同领域和背景的优秀科学家和工程师,组成了非常丰富和多元的创新团队。

「豆袋房」

与当时其他公司相比,PARC 有着最宽松的研究环境,利用扁平的组织结构创造出了充满活力的研究氛围。

我们只招收那些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动的人。

PARC 的研究人员与公司其他员工的文化差异明显。他们蓄长发、不洗澡、不穿鞋子上班,而且每周都会在所谓的「豆袋房」里举行会议,所有的参会者都会用塞满豆子的口袋当坐垫。「Make love, not war」的嬉皮士文化在 PARC 中找到了归属,当然也为后来埋下了隐患。

众天才努力加上充足的研发资金,PARC 创造出了旁人难以企及的成就。其中最有趣,同时最遗憾的项目就源于那个 1968 年 Douglas Engelbart 所展示的未来。

未来办公室

当时最流行的「电脑」是 IBM 广受欢迎的 System/360。有意思是,它不只是占领了整个美国大型组织的市场,它也需要「占领」整个屋子。

因为计算机的运算能力稀缺,当时的计算机运作就像飞机,一次运载 300 个乘客均摊成本,专门给一个人用太奢侈,光是单个用户所必需的内存花费,就要花上 100 万美元,就像是一架只有 1 个乘客的专门包机,这显然不是未来的模样。

占领整个屋子的电脑

「未来办公室」(Office of the Future)项目的灵感来源于施乐 PARC 的负责人 Bob Taylor 参观的先前提到的 NLS(oN-Line System)展示。Taylor 认为这才是未来办公室的样子——不是一个沉重庞大的家伙,而是可以服务于每个人的小型设备,他决定在 PARC 复制和改进这个系统。

一种称为「快速原型法」的设计方法在这期间被孕育出来,通过制作一个简单但可运行的原型来测试用户反馈和需求,并根据反馈不断修改和完善原型,直到达到满意度。

PARC 还聘请了一些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参与研究。他们负责对潜在用户进行观察、访谈、调查,来发现用户真正需要什么样的产品或服务,并将这些需求转化为设计指导或建议提交给设计师和工程师。在「快速原型法」的过程中,他们还负责对原型进行评估和测试,以及对用户进行培训和支持。

被使用中的 Xerox Alto

于是,一台名为 Alto 的电脑诞生了。虽然它的体积远算不得小,但它已经可以放在办公桌下供人使用。

Xerox Alto 使用了一台 14 英寸的黑白显示器,分辨率为 606×808 像素,每个像素可以显示两种灰度。屏幕上可以显示文字、图形和图标。在屏幕下面,配备了一个全尺寸的键盘,有 74 个按键,包括字母、数字、符号和功能键。键盘上还有一个小型的滚轮,用于控制屏幕上光标的移动。(Thinkpad 小红点前身吗?)

至于那只 1968 年的「老鼠」,PARC 改造了原本只有一个按键的木盒子,使用了一个三键鼠标。鼠标可以在桌面上移动,并通过点击或拖动来选择或操作屏幕上的对象。

Alto 配备的鼠标

在 Alto 下面的机箱里,包含了 CPU、内存、硬盘和其他电路板。CPU 是一个 16 位微处理器,运行速度为 5.8 MHz;内存为 128 KB 或 256 KB;硬盘容量为 2.5 MB 或 5 MB。

Xerox Alto

Alto 这样的个人计算机在那时很独特,就像嬉皮士精神一样,反叛传统、反叛迂腐、反叛一切。

但不止如此,他们还想反叛那荧绿色的命令系统。

那时高级一点的计算机可以通过键盘来输入命令,但只要错一个字符,便要重来,一些简单的命令还好说,但如果要做一份财务报表,还不如杀了会计。

命令行表格

这样一个轻便「个人电脑」,为何不用一点更加轻便的操作方式呢?

PARC 的工程师和设计师,还有那些人类学家、社会学家与心理学家们借用对传统办公桌面的隐喻,在 Alto 的屏幕上绘制了一个个位图图标。通过不断的实验和测试,创造了一些 GUI (Graphical user interface)的基本原则,例如直观性、一致性、反馈、可见性等。他们还引入了一些 GUI 的创新特性——如今常见的界面窗口、图标化文件夹、剪贴板、撤销操作等,让用户可以直接通过鼠标(肢体的隐喻)和键盘(语言的隐喻)操作图标、窗口、菜单等可视化元素。

Xerox Alto

By the way,Alto 还有一个可以联通其他计算机的局域网络,叫做以太网(Ethernet),不过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以太网接口

有了这一切之后,施乐的复印机和激光打印机就可以在这个「未来办公室」里发挥作用了。先用以太网接收邮件,然后通过电脑屏幕处理文字和图片文件,最后把他们打印出来。
当时有一个有趣的 Xerox Alto 宣传片,恰如其分地描绘出施乐 PARC 设想的未来生活。

Xerox Alto 在 1973 年 3 月 1 日首次推出,当时暂时只是作为一个研究项目,大约有 400 台装有 Alto 系统的电脑供公司的员工和一些合作伙伴使用,这些电脑异常受欢迎,接下来就等着在工厂里一台台制造出来了。

遗憾的是,当时的施乐管理层在意的,还是打印机本身。

成也施乐 败也施乐

1977 年 11 月,大约 300 名管理层人士携夫人乘坐头等舱从世界各地赶来,在施乐世界大会度过了 4 天的时光。在男士们出席会议以及夫人们流连时尚秀场之余,来宾们在被安排下榻的博卡拉顿酒店参加了一系列鸡尾酒会。在最后一天的早晨,与会者聚在一起,迎来了此次会议的高潮时刻——「未来展望」——Alto 个人电脑系统的邀请展示,这群怪异嬉皮士的成果终于可以揭晓了。

等待被揭晓的 Xerox Alto

这一次的「未来展望」活动无疑是一个向决策层展示 Alto 的绝佳机会,它决定着这个所谓「未来办公室」是继续作为一个奇妙的概念存在于公司内部,还是成为现实走向外部更广阔的世界。PARC 为此倾注心血,他们带来了 42 个人,12 台 Alto,5 台打印机,25 个键盘、服务器,数千英尺的电缆,还有视频设备、鼠标、维修部件,以及为保证该项目所需要的电源。

等待被演示的 Xerox Alto

在展示开始时,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短片出现在屏幕上。摄像机扫过陈设的沙发和陈列的艺术品,一个声音也在大厅里回荡:

现代化的办公室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机遇。但我们的办公室在过去几代人的时间里却几乎没什么改变。未来就孕育在此时此刻,欢迎进入施乐办公系统——Alto!

几位研究中心的人员走上台,演示了如何用计算机编辑文档,绘制图表,在软件程序之间切换,以及从储存中提取文档和图画。他们与远在实验室的人员合作,在屏幕上进行文字操作,用电脑填写费用表并转发处理,以邮件发送,最后打印出来。

一位展示者向观众保证:

这看起来很复杂吗?我们保证并不复杂。这就是施乐所说的友好型系统,即使是初学者也能在一两天内学会使用。

然而这些高管们似乎没能看得到 Alto 的价值,更不愿试着去用用它。Taylor 和其他人努力说服施乐公司将公司战略偏向于「类似 Alto 的个人计算机系统」的努力也毫无结果。

不过,这些「没有远见」的高管们似乎另有打算。

他们推开了这送在眼前的机器,转而想要投资一家炙手可热,听起来像是卖水果的公司,那个公司的负责人也喜欢光着脚走路,盯着和他说话的人的眼睛,并且还格外喜欢给人洗脑。那家公司叫做 Apple Computer, Inc。

此时,一台台流水线上崭新的 Apple II 正被制造出来。相比 Apple I 那简陋的木盒子外壳和需要「折腾一番」才能使用的体验来说,Apple II 终于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

这家风格更加「嬉皮士」的公司看起来蒸蒸日上,施乐当然不会放弃来掺一脚的机会,于是想要参与苹果公司在 1979 年夏天进行的第二轮融资。那个光脚的负责人 Steve Jobs(乔布斯)开出了条件:

如果你们愿意揭开施乐 PARC 的神秘面纱,我就同意你们投资 100 万美元。

于是在那里,乔布斯发现了 GUI 的神奇秘密。施乐和 PARC 工程师没有意识到新技术将改变游戏规则。再接下来这个绝妙的、被雪藏的、前景无限好的、惊为天人的点子就被偷走了从此世界被改变,苹果成功,施乐失败,一切就像标题所说的那样……吗?

是无耻夺爱还是情投意合?

当然,如果真的按上述这么讲,那一定很有意思。不过,这个故事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远在 Palo Alto 的研究中心处处透露着一种反叛精神,那些被称之为「垮掉的一代」长大成人,占领着科技的高地。这与施乐那一板一眼的管理模式处处相抵,PARC 和施乐公司总部之间存在着很严重的文化裂痕。

正在使用中的 Alto

那些穿着背带裤,擦的锃亮皮鞋的经理们在 3000 英里之外,处于更稳严、更传统的商业等级制度中。经理们很难接受远在天边的嬉皮士想法,相对的,「嬉皮士」也自然不会客气,他们为那些天天只知道打印机和复印机的高管们创造了一个专业术语:

Toner heads.(墨头垃圾)

这种文化代沟问题也许还可以通过磨合和协商来处理。现实问题是:那时的施乐财富在增长,但远见却在削弱。整个公司都围绕着复印机行业,并牵扯着一个庞大的组织机构和各类员工。一艘航行中的巨轮可以无比平稳,但一艘转向中巨轮却会无比困难。施乐相比那些体量还不大的公司来说不够灵活,无法安稳过渡到一个没有经验的全新市场。

更要命的是,在长期没有竞争对手安逸的氛围下,那个「新颖」的租赁模式,却变得越来越复杂。前 3 次复印可能是一个价格,而到 200 张的复印可能又是另外一个价格,面对各种公司体量的大小和复印的次数,还有几千种不同的计价方式等着你。于是逐渐的,Canon 等一系列日本小厂则迅速吃掉了原本施乐的份额。

内忧加上外患,当时只能注重眼前利益的施乐,只好砍掉了 Alto 第三代的生产资金。Alto 项目最终流产。

无论是在销售、设计、制造,还是决策上,我们都在走下坡路,我们对此毫无准备,我们急需的是公司改革。

时任施乐公司的高管 Peter McCollough 在 1977 年时说道。

施乐的改革,从自己动手创造计算机的未来,最后变成了投资计算机的未来。当施乐管理层听说那个红到发紫的乔布斯要来参观 PARC,并且可以给施乐一些苹果股票的稍低价格的收购权,施乐的高层欣然接受。

似乎,PARC 更像是属于那个新秀苹果,那个既有灵活性又有主动性的新秀苹果。

在 IBM 门口前表示敬意的乔布斯

也确实如此,那时 PARC 的工程师当然知道他们的工作有改变世界的潜力,然而由于无法获得项目支持,在 70 年代末,PARC 的人才逐步流失。Adobe 公司的诞生就是这次人才流失孕育下的另一颗种子。当乔布斯和公司访问的时候,PARC 员工已经所剩无几,而且很多 PARC 中的一些人那时已经加入了苹果。

在 1979 年那个被渲染和描述了无数次乔布斯与 PARC 的会面后,施乐获得了苹果的首次公开募股前股份,而乔布斯也如愿以偿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

施乐的最后一口气

要说施乐完全放弃了 Alto 项目,也不公平。1981 年 4 月,一台名为 Xerox Star 的小型工作站被发布。是一台集成了个人电脑标准技术的商业个人电脑,包括图形用户界面、图标、文件夹、两个按钮的鼠标等等。施乐像一个行动迟缓的暮年老人,呼出了自己最后的一口长气,努力地把那实验室里尘封已久的 Alto 吹向了市场。

Xerox Star

但正如反应迟钝的老人一样,Xerox Star 太慢了。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时的硬件有限,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文件管理系统不够优秀。保存大文件可能需要几分钟,还有可能崩溃后。崩溃后,会有一个长达数小时的过程,称为「文件清除」 ,屏幕左上角还会出现诊断代码「7511」。

因为销量不佳,同年的 7 月,苹果与施乐公司签署了一份合作协议,这个协议在当时看起来有点奇怪——两家公司都承诺只推广对方的产品。不到一个月,由这个协议诞生出来的是一个硬件和软件的组合,Apple II Plus 通过弹出其扩展插槽的「以太网」局域网连接到 Xerox Star,一款基于 Alto 操作系统的软件。捆绑着「鼠标」一起,把一台标价 1100 美元的微型计算机变成了相当于 17,000 美元的 Xerox Alto 的功能。由此,未来办公室的成本下降了一个数量级,施乐-苹果双重垄断诞生了,那个 GUI 也就当算是送给了苹果。不过,这只是安抚施乐落入低谷的权宜之计。

因为从那一次的参观之后,乔布斯心里坚定的一个想法诞生了。施乐公司的最后一口气也许无法真正让 PARC 天才们的想法吹到世界各地,但这口气把 PARC 吹到了乔布斯的心里。几个星期之后,乔布斯给 Xerox Star 团队的一位硬件设计师 Bob Belleville 打了一通电话,还是那熟悉的现实扭曲力场:

你这一辈子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垃圾,干脆来为我工作吧。

Belleville 同意了。

丽萨、老鼠和背叛

早在 1978 年,就在 Apple II 发货的一年后,一款名为 Lisa (丽萨)的个人计算机就进入了项目的建立阶段,它被称为苹果的下一代计算机,并打算为之重新打造一个属于丽萨的系统。PARC 带来的技术无与伦比,然而因为高昂的成本和不那么友好的操作迟迟不能进入真正的大众市场。但如果说,让它足够廉价也足够好用呢?

乔布斯在第二次造访施乐 PARC 之后没几天,就找到了 IDEO 设计公司,他告诉该公司的创始人之一 Dean Hovey,说自己想要一种简单的、只有一个按键的、造价只要 15 美元的「老鼠」。

而且它要同时能在塑料板子和我的牛仔裤上正常使用。

Hovey 答应了,虽然那时的 Hovey 还不知道什么是「老鼠」。在会议结束后,Hovey 去了杂货店,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腋下除臭剂,因为在那个被重新设计的「鼠标」里也有一个和除臭剂瓶口相似的滚珠——苹果鼠标的故事开始了。

初代苹果鼠标设计稿

重新被定义的鼠标只是乔布斯介入丽萨项目的一个开始,随之而来的还有整体的细节。不只是 Alto 和 Star 那图有灵感但处处瑕疵的设计,丽萨的窗口拖拽、直接点击、移动放置,甚至每颗像素滑过屏幕边缘的形式都要精益求精,乔布斯直接越过了丽萨的负责人与手下沟通,每天凌晨把想法一股脑的灌输给丽萨项目的工程师。或许那时丽萨在乔布斯眼里,已经不只是一台个人电脑,而是那个撬开未来的钥匙,更是他的孩子(他的女儿确实也叫丽萨)。

关于丽萨屏幕的底色是重大冲突的导火索。乔布斯认为应该把屏幕的深色背景换成白色的,这样的变化可以实现一个特性:WYSIWYG(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所见即所得」,你在屏幕上看到的是白纸黑字,打印出来就还是白纸黑字,为此工程师们叫苦不迭。这样的反向越俎代庖越来越让苹果的管理层担心乔布斯干扰正常的产品发布,更进一步影响到公司的秩序。于是,1982 年 9 月,由乔布斯亲自引荐到苹果的管理者秘密策划了公司的重组,乔布斯被剥夺了实际权力,成为了公众口中的吉祥物。

1983 年的冬天,丽萨发布了,售价接近一万美元。但相比于下一个出场的家伙,丽萨或许只是前菜。因为乔布斯在失去实际控制权后,接受了一个谁都不看好的项目,或许是他太希望努力证明自己,这个只能蜷缩在旧办公室里的四人团队,每天被乔布斯描述成苹果公司的救命稻草,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乔布斯也并没有辜负这车库里的这些人,他倾注了所有。
1984 年,那个被穿着白衣服,象征着自由的运动女健将一个榔头甩向了象征集权和秩序的大屏幕,Macintosh 128k 闪亮登场了,以 2495 美元的价格首次亮相。

第一代的 Mac 也就此诞生。

得意的乔布斯与 Macintosh

窗户和书呆子

自从与那个被乔布斯认为「没品味的书呆子」打交道的第一天开始,乔布斯就在担心他会盗用丽萨和 Mac 的图形用户界面。那时那个单做软件的 Microsoft(微软)正在开发 DOS 操作系统,并授权给 IBM 和其他电脑使用。DOS 就是先前提到的那命令行界面,饱含着小而呆板的各种提示符。自从 Macintosh 发布以后,乔布斯和他的团队就担心这个做系统和软件的微软会抄袭 Mac 的图形界面的思路。因为这样的点子从无到有很难,但从 1 到 100 却很简单。

乔布斯与比尔盖茨

但这样的担心却包含着很多无奈,因为由那个「书呆子」比尔盖茨建立的微软善于做软件,以至于新版 Macintosh 上的软件都需要微软的参与(直到现在,微软依然是 Mac App Store 上的最佳开发者)。

盖茨在看过那由一个个图形和窗口组成的界面,还有那个怪异中带着直觉的鼠标后,实在无法压抑要再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图形操作系统的冲动。这时的苹果,恰似当年的施乐,而那个当年兴奋的手舞足蹈的乔布斯,就像现在那个带着厚眼镜的比尔盖茨。

原定 1983 年 1 月发布的 Macintosh 最终被拖延了一年,而乔布斯苦口婆心说服比尔盖茨在一年内的排他协议也尴尬的随着 1984 年那个帅气广告将一同变成记忆。于是,1983 年 11 月,盖茨宣布微软计划为 IBM 个人电脑开发 Windows(视窗)操作系统。Windows 操作系统采用图形界面,有窗口、图标和可以指向并点击的鼠标。

盖茨在纽约主持了一次乔布斯风格的产品发布会,这是微软当时所举办的最豪华的发布活动,盖茨的父亲当时在现场帮助播放幻灯片展示。在题为「软件人体工程学」的演讲中,他说计算机图形将「超级重要」,界面将更加友好,鼠标将成为所有电脑的标配。

这让乔布斯非常愤怒,尽管这并没有违反什么,但他还要叫来了比尔盖茨。一个会议室里,乔布斯对着比尔盖茨正在大呼小叫,乔布斯咆哮着说道:「你在盗用我们的东西!」

而对面坐着的比尔盖茨则回应道:

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更接近于这样——我们都有个有钱的邻居,叫施乐,我闯进他们家准备偷电视机的时候,发现你已经把它盗走了。

在会议室对峙后,盖茨私下平静地向乔布斯演示了研发中的 Windows 操作系统。乔布斯也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为了确保微软会继续为 Mac 编写应用程序软件,他说:

好吧,好吧,只是你们别搞得太像我们做的东西了。

或许不重要

谁会害怕自己的东西被拿走,恐怕是那些曾经拿走过别人东西的人。当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就像 Steve 曾经一度遗失的采访里说的那样:

Good artists copy, great artists steal.(好的艺术家抄袭,伟大的艺术家窃取。)

采访里的乔布斯

乔布斯从不否认苹果窃取好的创意,不过乔布斯认为直接拿来的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应该把别人的思想转变成自己的实际产物,这是 copy 和 steal 的分界线。苹果公司对施乐 PARC 的这次 steal,尽管有时被形容为工业史上最严重的抢劫行为之一,但乔布斯偶尔也会骄傲地承认这一说法:

说到底,那次我们对 PARC 的探访只是想尽量了解有史以来最棒的发明,然后将它运用到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中。

或许乔布斯在那会议室里如此愤怒的痛斥比尔盖茨,是因为他认为比尔盖茨的行为是 copy,而他自己则是 steal。

至于那场会议室的争辩,其实并不重要。到底是施乐 PARC 偷走了 Engelbart 的点子,还是微软偷走了苹果的点子,恐怕很难说。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点子已不再是实验室里的昂贵项目,而是我们每个人每天触手可及,甚至身在其中而不知的记忆。

从 1968 年那个清爽的下午,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演示结束起,这场追逐未来的戏码就已经开始。这场 90 分钟的「演示之母」穿过屏幕里原本荧绿色的命令行字符,从缝隙中看到了图形界面的光。

施乐抓住了这道光,但过于庞大的身躯和僵硬的身板却无法驾驭,光里隐喻着的嬉皮士精神也让逐渐官僚化的施乐无所适从。把自己一心对计算机未来的构建,变成了对未来计算机的投资。

但好在施乐 PARC 播撒下了足够多可能的种子,这些种子各处开花变成了现在构建我们数字时代的花园。其中,那颗最大的种子,落在了一棵被叫做苹果的树苗旁。
树苗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撬开那个 1968 年的缝隙。伴随着丽萨、Mac 以及后面的银色小 iPhone、iPad,关于一个 GUI,一个属于图形的天空终于笼罩在我们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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