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成都那天,阳光明媚,天空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霾。

这是一周以来难得的一次阳光,吸引着路人在户外尽可能地多呆一会,聊天、拍照、打电话。四川人大多肤色白皙,拜这里的气候所赐,阳光降临在大邑县开往成都市区的高铁上,穿过钢铁之间,照亮我脚前的一小片区域,以及我的行李箱。今天乘坐高铁的人不多,大多是到成都办事的,但大邑县平时去成都的人并不多。

那天上午,我还坐在「有无山居」门外的长廊上,凝望眼前的山景。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衣服整齐地放在行李箱,垃圾收拾好绑紧开口放在大垃圾袋里,床上用品拆下来扔进洗衣机,快速模式。我谈不上有强烈的离别忧愁,所幸这里的人也并不拥有强烈的告别情节,吃过早饭,上午九点半,我将坐同行高师傅的小货车下山,途经花水湾镇到大邑县乘坐高铁,到成都天府机场坐飞机回广东。

我在千佛山已经住了两个月又 10 天。期间始终住在山上,除了下山做核酸、买菜和拿快递,没离开过大邑县花水湾镇。

千佛山上有一座千圆道观,是一座存在一千多年的宗教场所,最早建于东汉末年,与不远处的道教发源地鹤鸣山历史相当。期间经历过地震、火灾、历史事件,曾经是佛教寺庙,如今是侍奉三清的道教宫观,被毁灭过又再次被重建,主体建筑是三清殿和「有无山居」,再往上则有供奉张天师的天师殿、供奉玉皇大帝、天地水三官的玉皇殿,斗姥殿,从斗姆殿旁的楼梯往右走,则有一片摩崖石刻,属于文化历史建筑。

图片来自水印

拾级而上的石板楼梯,茂密的竹林、参天的大树、密集的植被,三清殿门前挂着一块「满目青山」的牌匾,是对这里景色的精确写照。

每天早上六点,穿着明黄色的诵经袍,我们会和住在这的居士和道士一起起来做早课,上香、奉水、敲钟击鼓,然后跪在三清祖师爷前面,一边听着木鱼声、敲磬声,一边诵读道教经典。

那样的时刻总是很美好——千圆道观夏秋季节的早晨,让人感到清爽自然。

当我即将离开时,我发现我最怀念的和最感到惊奇的,正是这样规律的时光。我不再在乎是否在服务周到的酒店房间醒来,我不再紧张今日行程是否有可以打卡和拍照的地方,不再有想与朋友炫耀的心情。我希望可以在一个地方尽可能停留的时间再长一点,在这里吃饭、睡觉,就像我原本就生活在本地,像游子回归故乡。

我想,再没有地方能像千圆道观,能在精神上让我有归乡的感受了。

我告别同行的高师傅、一同下山的住客 Lydia 后,提着行李从成都南站高铁站出来,将一个证明我是核酸绿码的小卡片交给门口的工作人员,我迎着阳光站在高铁前的广场,距离飞机起飞还有 6 个小时,足够我再慢悠悠地吃个午餐。

我穿过马路,走入 Lydia 告诉我的一座商业中心,上五楼,走进「绿茶」餐厅,古朴的木质装潢隔开客人与客人之间的位置,我得以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方桌前,餐厅里的四川话让人感到亲切且怀念,两个漂亮的四川女孩刚做完瑜伽,在我身后的桌子坐下聊家常。扫码点餐,我要了一份红糖糍粑,一份娃娃菜,一份炒饭,炒饭配了一小碟四川泡菜,我很满意。

泡菜酸酸甜甜,清爽可口,很好吃。红糖糍粑上铺一层稠密浓厚的红糖。我就着泡菜,慢慢品尝下山后的第一顿饭。在千圆道观,我们每天吃斋饭,以素菜为主,偶尔有荤菜,经常有烘焙和甜品。在千圆道观做义工的两个多月,我重了十斤,全是拜斋饭和甜品所赐。其他时候我们都在干活或者上早晚课,从早上六点到晚饭六点半结束,山上永远有事做,从早到晚。

成都到处是便宜的小餐馆,从酸辣粉到土豆烧鸡应有尽有,街边是随处可见的穿传统服装的年轻人。传统国学、传统服饰、传统文化,四川仿佛是一座承载时间韵味的器皿,在千圆道观我总觉得自己活在武侠小说,正是这些古旧之物滋养着四川,兼收并蓄,有中有西,有旧有新,让这里成为一个诞生新流行文化的地方。

成都街头到处可见穿传统服装的年轻人

遇到意大利师兄

刚来成都那天,我还处于被今年罕见高温击中的状态,整个人晕晕乎乎,像感冒又不像感冒,幸好核酸阴性,我顺利从广东坐飞机到四川。因为身体不适,我对成都景区和食物兴趣寥寥,急忙奔赴这趟旅行的目的地,大邑县千佛山的千圆道观。

山上几乎没有人。受到疫情影响,宗教场所此前已经关闭了很长时间,天空下着小雨,我背着书包分辨着路线,找到「有无山居」,只听一男子拉着小拖车,将我刚在停车场拜托王大爷的行李箱从缆车上卸下,他将行李箱不紧不慢地放到「有无山居」门口,见到我之后,开心地说「这是你的行李箱啊,我还以为菜到了呢。」

我感到不好意思,急忙向前询问我应该到哪里找金师兄,这位师傅亲切地跟我说:「往前走到三清殿。」说完走进「有无山居」,消失了。

「有无山居」前是一个广场,地上是一个巨型八卦图,中间是太极图案,四周是八卦,正前方有一座红旗,背后是青绿色的山景,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不知是雨雾还是云,白色的轻烟点缀在绿山之间,让人怀疑其中是否住有人家,此刻正在烧火饭菜。

三清殿所在的广场和「有无山居」的广场连在一起,从无人机视角看下来像两个半圆盘子嵌在山体中。

无人机视角,左边是三清殿,右边是有无山居

爬上三清殿楼梯,跨过红色大门,我看到两个穿着明黄色袍子的人跪在殿前,嘴里念念有词。来之前金师兄已经在微信告诉我,他在上晚课,晚课之后才能接待我。

我坐在殿内的木头长椅上,没发出声音,身旁有一盘看起来像晒干的虫子的玩意,散发着药物的味道,臭臭苦苦的,我从嗅觉上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让我感到紧张,人生此前所受的无神论和医学常识开始冒头。于是我悄悄移开,坐在稍远的另一张长椅上,那张长椅上没有虫子。

三清殿内

殿内一切井井有条,穿着明黄色袍子(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诵经袍)的人结束了朗读,鞠躬互拜,到殿旁一侧脱下衣服和帽子,从神像前撤下茶杯,穿着深蓝色长袍的金师兄握着一条木杖,开始击鼓敲钟。

铛、铛铛、铛,节奏的敲钟声响彻整个殿堂,与从屋檐滴到水池的声音相应,晚课似乎是结束了。金师兄缓缓向我走来,他又高又瘦,有着苍白的皮肤和灰白色的头发,眼睛是蓝绿色的,他是个外国人。

「你好,我是今天到的义工。」——我急忙自我介绍,金师兄跟我接洽完毕,又转头走出三清殿,回来时手上叠着蓝白相间的床单被套,原来是给我去拿东西了。将行李暂时安顿,我便和金师兄坐在长椅上聊起天来。

金师兄问了我一些常规的问题,「你为什么来道观?」——我毫无准备,「因为喜欢安静的地方。」我说谎了,我其实是看了《笑傲江湖》里的青城山门派,了解到四川有很多道观,在家呆着无聊来的。

金师兄的中文多少有点口音,让我想起在海南认识的一个法国冲浪教练,此时两人的形象在我心中重合,「很多人都说自己喜欢安静来的,但是最后大多数人也呆不住。」

「看来有很多人来了适应不了啊。」我哈哈打趣,当时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些人之一,为了避免金师兄问更多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发挥自己当记者的经验,开始向他发问:「你为什么对道教感兴趣?学道教最难的是什么?什么时候来的中国?你会太极拳吗?可以教我吗?」

谈话的气氛逐渐好了起来,原来金师兄在欧洲时就开始学中医,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从小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是投胎投错了罢」——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整个三清殿只有我们两个人,加上在「有无山居」的黄师傅、吴阿姨,义工小周,暂时整个山头只有我们五个人。

在扫地的另一位小师兄

金师兄来自意大利,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意大利人,他的性格属于有问必答的类型,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一一作答,有时过于诚实,让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我问他以前做过什么工作,他说「帮一群神经病擦屁股」,喔,尽管我对西方文化感兴趣,也看过一些欧洲电影,但意大利是很陌生的地方,加上口音差异,我没有完全听懂金师兄在说什么。

第二天,他一边做苹果派,我在旁边继续采访,才知道原来他上一份工作,真的是「给神经病擦屁股」。

金师兄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个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份工作,他没想太多,一做二十年过去了。这份工作是专门帮助精神病院的病人回归社会,将他们从精神病院运出来,帮他们找住的地方,教他们生活技能,便免不了「给他们擦屁股」。

我学会了,原来金师兄说的话是不加任何修饰和比喻的,或许是他还不知道「擦屁股」在中文语境有别的意思,代表帮某人处理手尾。和喜欢开玩笑的法国冲浪教练不同,意大利道士是实在的西点厨师,即便都来自欧洲,年龄相当,我也不该以为他们是相似的。

正在给我们做蔓越莓饼干的金师兄

当地又当季

这是我第二次乘坐成都天府机场的飞机,这是距离市区最远的一个机场,但从成都南站坐十八号线直达,十分方便,值机、安检后到候机楼,寸金寸土的机场还在内部划出一个户外空间让人们放松。

在地铁上我就发现,成都是个现代化和人性化都很高的城市,地铁分成不同冷气温度的车厢,车厢内显示屏还会展现细节的下车和转乘信息,比如这个车厢人流量如何、出去换乘和出口的楼梯在哪里。机场内的户外小广场古色古香的,工作人员和等着起飞的人们或站着或坐着,抽根烟、聊聊天、做个拉伸,室内是高效率的冰冷质感,室外的阳光和空间让人不自觉地放松。

成都天府机场内

我第一次来成都,是出差参加一个会议,工作结束后我独自去看了大熊猫,那次也是冬天,天空阴沉,不妨碍游客为熊猫们的惬意姿态惊叹。

回程飞机向东南出发,不知是否与晨昏线平行的缘故(我在脑海中模拟数次地球运动和阳光直射角度,始终不得答案),窗外的晚霞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地平线上以日落为中心点,红棕、橘黄、蓝紫、墨黑等色彩呈半圆形、有层次地向外发散,美轮美奂。

这是在视觉上提醒我,我已经下山了。由于山上地形和气候,直击日出日落是很罕见的事,更常见的是厚重的云层牢牢地扒在我们头顶,太阳虽不见踪影,温度已经传递到大地,山上山下的温度差驱动着在山间的云雾上下流动,没有一刻的景色是一样的。

正是这样的流动,让人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和消失,时间衡量上一刻与下一刻的区别,但当我意识到此刻所见将永远不再重现,我又觉得时间消失了,与那瞬间的我和天地,如琥珀一样,被封印在时空以外的某个地方。

每天的景色都不一样

我很享受在陌生地方看天空的感觉,就像小鸡从壳里出来看到的第一个生物,会以为是自己的妈妈。此刻我想象自己仍然站在太极图上,踮起脚试图望得更远,湿润的空气不发出声响,悄悄注润我的心田。

绿色代表生命力,是春天从土里发芽的原动力,是夏季为人们降温遮阴的参天大树,是秋天转化成黄色后代表的丰收和回归大地。在大自然里停留的时间越长,我越感受到天地宇宙的规律在人身上同样奏效,当我观察云行雨落,会想到人生际遇的变幻,怪不得古代文人总是借景抒情,与其说是一种表达方式,不如说是人会很自然地触景生情。这景色也不必真的与你有任何历史交集,当你到一个新地方,内心也会忽然升起一份对旧人的怀念。

我喜欢呆在千圆道观,因为它到处提醒我,我是大自然的一份子,就像杰克·凯鲁亚克写的《达摩流浪者》给我的景象,穿上登山鞋,拿着登山杖和手电,背着小背篓,我们也像《达摩流浪者》里寻求自由精神的人一样上路,回到大自然中。

他们徒步、爬山,在山间露营、冥想,我们也做同样的事,爬山,到没有人类生活的林子去,蹲下,仔细查看每一片土地,瞧瞧有没有在秋天冒出来的小竹笋,毛茸茸的尖尖头常在竹子附近,或者被落叶掩盖在下方,如果我们没有拔掉,来年它们会长成新的竹子。

九月中,山上下了几场雨,黄师傅说:「是秋笋的季节了。」每天早上,我都能看见山下村民们穿着雨鞋、拿着镰刀上来,沿着万佛顶的楼梯往上走,不一会儿就不见人影,直到下午两三点,他们又出现,背上满满一麻袋的竹笋,把他们整个身子压成直角,丰收是让人高兴的,除了这没什么人居住的山顶,还有哪儿可以让人肆意收割秋天的新鲜笋子呢?

雨水滋润万物,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有生命的地方就会聚集人类生活。我们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一个不下雨的阴天,我们一群人集结上山拔笋子,为斋饭加餐。在当地吃当地食材,在当时吃当季食材,这也符合道医的养生之道,再没有什么比在身边长起来的秋笋一样,当地又当季了。

拔笋子的新手,像我和另一位义工小王,会尽量多带工具,防滑的雨鞋、防蚊子的帽子、防蚊水、长袖长裤、棉线手套,再来一把小锄头或小刀、一个背篓,这套装备仅仅是上山就把我们折磨得够呛,太重了,爬山很热,又很累。

拔笋子的老手——李道长的装备就轻便很多,穿着长袖长裤的道服,腰间绑一块红布,用于装笋子,镰刀别在腰上,既可以开路又可以剥笋。

拔笋小分队

李道长带我们到还没被村民们收割的区域,来搞些漏网之笋。自「有无山居」向玉皇殿走去,走二十多分钟的楼梯,行至竹林深处,李道长用浓重的本地口音告诉我们:「就是这里了。」扭头就朝竹林走去。

没有路的地方,一脚下去有深有浅,有的是雨水之后粘湿的泥土,有些是落叶伪装的小坑,有的是被砍掉的竹子切面,十分锋利,很危险!这是我第一次爬野山,一个完全没有被开发、适合游客的地方,看来当我向往《达摩流浪者》他们徒步和爬山的浪漫情节时,并未考虑过实际情况,我会因为体力不足、山峰险峻,气温降低等原因忘记自己在追寻自由。

慢慢走还是可以的,我用登山杖作为向导,先往前试探一下路况,再往下走,李道长此时已经不见踪影,他偶尔会发出声音,提醒我们他的方位。「这边有笋子!」——我们几个像听到鸡妈妈呼唤的小鸡,一下来了精神,加快脚步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这不是李道长,是在斗姥殿值殿的王道长

另一个问题是,我不认识笋子!

炒好放在餐桌上那种我当然认识,但是初生的?包裹着笋皮还是笋叶还是笋壳(我连这个也不知道)?在乱糟糟的土地上,有个区域铺满剥下来的笋皮(暂且叫它们笋皮吧),那是之前拔笋子的人留下的,新长出来的秋笋是细细小小的,冒出地面不会超过十厘米,肉眼看并不明显,不过窍门是,当你在某个区域发现一根笋子,往往意味着周围还有别的。

狼狈本人

吴阿姨为了让我们新手有存在感和成就感,她一发现笋子,就会喊我们过去,让我们拔,「你看这就是笋子,冒个尖尖头,你拔下第一根,之后就好找了。」背着背篓在低矮的竹林间难以穿行,我们只好把笋子堆在一起,打算往回走的时候再收集带走。

度过最初发现笋子的兴奋之后,我已经累了,大概拔了二十多根笋子吧,长长短短的,我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打一个 80 分,遂拿出手机记录一下,发个视频给朋友。周围没有人,天色暗了下来,在林子里显得更暗,会不会有动物出现也说不好。我们五个人,拔了小半个背篓,没有村民一个人拔得多,已经很满足了。

主力军仍然是李道长,他一上来展开他的红布,里面满满当当的,而且是剥好的笋子,用镰刀沿着外壳垂直给笋子削一刀,两只拇指一抠,很轻易就剥好。

回去之后,吴阿姨将笋子洗干净,第二天,我们吃上了自己拔下来的凉拌辣椒笋和腊肉炒秋笋,碗里一点也没剩下。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现在我知道了。

湖广填四川

四川与我一直有特别的缘分,在海南冲浪时,认识不少来自四川的女孩子,个个人美心善、性格开朗,那时我就发现,四川话不难懂。我本身是客家人,在家里讲客家话,在学校说粤语,有点语言天赋,除了潮汕话、闽南话完全猜不到,四川话可以猜对一大半。

有一次饭桌聊天,我问道长可不可以在道观里喝咖啡,我带了些挂耳咖啡,黄师傅对这个感兴趣,问我「是喝咖啡吗?」我说,「嗯嗯,我带了挂耳咖啡」,他又问:「是he咖啡吗?」我求助周围的四川人,我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黄师傅也有点不好意思,「he咖啡」,义工小王跟我说,「黄师傅问你,是不是黑咖啡,他这乐山普通话!」哦哦,原来he是黑色。

每天早晨做完早课,大约七点多,我走在栈道上,竹林树木之间隐隐有鸟虫活动的声音,浓雾充斥着整个空间,能见度不过二三米。大家在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有人回房间休息,有人起来洗漱,吴阿姨在做早餐,黄师傅在扫地。

为了尽可能领略山上多变的景色,我有空就来栈道散步,从静心桥走到摩崖石刻,掬一手山泉水,细细查看石刻下供奉的诸位神仙,再从石刻下来,经过斗姥殿,穿过文化长廊,到尚未修缮完成的天师殿,自上而下,换个角度看我们居住的三清殿。

在人声鼎沸的景区,我会被人群感染,忙于跟随大众看这个、做那些,当自己一人随处溜达,才可以静静地呆着放空。

我穿过迷雾中的石板楼梯,试图寻找能解除心中迷惑的关键,我常常觉得生活在道观过于自然,仿佛我上辈子就是个道士一样。千佛山我也很喜欢,前面提到我是看了《笑傲江湖》才萌生来四川道观做义工的想法,书里的青城山真实存在,我也申请了青城山的道观,未获允许,最后误打误撞来了千佛山。

回程路上偶然遇到了扫地结束的黄师傅,他每天早晨七点左右就会开始清扫三清殿、八卦广场、栈道的落叶,动作干净利落,是名副其实的「扫地僧」。我忘了本来在聊什么话题,便提起前两天扫栈道,遇到上山来游玩的客人,有个大叔,肚子鼓鼓地,年约 40,跟我说他以前经常上来千圆道观,这两年疫情才少来,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我说自己是义工,从广东来,他很惊讶,从广东?

我也很惊讶,从广东?地理位置上,广东和四川直线飞行距离为 1238 公里,饮食文化几乎截然相反,一个喜清淡,一个爱辣爱油,语言也并不相通。广东的道家文化几乎可以说没有,信佛和信基督的倒偶尔能看到几个。尽管如此,我来了,这应该就是缘分吧!

黄师傅一边听我说这件事,一边点头,他跟我说「没那么神奇,我们这里有很多广东人啊。」

「在哪里?!目前就我一个广东人呀。」——黄师傅露出那种「这你就不知道了」的表情跟我说,「你不知道湖广填四川吗?」

原来四川历史上经历过几次大移民,幸存的本地土著人极少,最后一次是明末清初,一直延续到乾隆年间,从湖广两地来了众多移民,将四川人口从几十万增加到千万。

安县,「当明末乱后,尽成荒土,鲜有居民。清康熙中叶,始招民开垦,官给耕牛、籽种」(注:民国《安县志》卷 26《食货·户口》。)。

乐至,「本境自明季荡版,鞠为茂草,至康熙三十三年,仅有 27 户」(注:光绪《乐至县乡土志》《户口》,民国元年刻本。)。

苍溪县,「自献贼乱后,土著几空」。「顺治十年至康熙三十年,计户止 85。」(注:民国《苍溪县志》卷 9 《食货志·户口》。)

云阳,「自明季丧乱,遭献贼屠狝,孑遗流离,土著稀简,弥山芜废,户籍沦夷」。「至康熙四十年,始编审户籍」。(注:民国《云阳县志》卷 9《财赋》。)

—— 「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与清政府的行政调控

啊这么说来,我们说不好是老乡呢!

我试图想象我家的祖先,听到消息,说四川经过长期战乱后「土旷人稀」,毅然决定变卖家产,携带一家老小,从岭南经过贵州走旱路入川,奔波数月,划下一片无人认领的土地,一边躲避当时兴盛的虎患,一边落地生根,生儿育女。

清朝初年,因为常年战乱,整个四川处于残破不堪的状态,于是朝廷想要「招辑流亡,极意抚恤」——招抚流民垦荒,利用四川优越的自然条件,逐渐恢复和发展经济。

但初期并没有什么效果,「复业垦荒者犹是寥寥然,未有成效可观。」许多百姓仍然持观望态度,康熙三年(1664),四川巡抚张德地甚至恳请朝廷下令让各省的督抚下「逐客令」,敦促流离在其它各省的四川绅民回川,仍然收效甚微。

康熙六年(1667),朝廷开始下达更加严厉的行政手段,先是在行政上撤掉湖广总督,再设川湖总督,从整治区域划分上减少移民四川的障碍,并在经济、政治上给予移民便利,比如「招民授职」政策,不拘省内省外,及「准令五年起科」(原定三年起科,后又宽至六年起科)。

康熙十年(1671),清政府明令规定「各省贫民携带妻子入蜀开垦者,准其入籍。」

康熙二十九年(1690),清政府又作了关于「以四川民少而荒地多,凡流寓愿垦荒居住者,将地亩给为永业」 的规定。同年,还作了凡他省人民「在川省垦荒居住者,即准其子弟入籍考试分的规定。」

到雍正时期,川陕总督岳钟琪还要求「给穷民牛具籽种,令其开垦荒地」。

外来移民到四川,不仅给地给户口,还减免税收田赋,解决孩子上学读书就业问题,这几乎是清朝版的来了,就是深圳人

至此,四川的移入人口终于逐渐增多,并且稳健发展。

在四川长大,比较有名的广东客家人,是朱德同志,他的祖先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从广东韶关移民到四川,他在散文《回忆我的母亲》里写:「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能听懂部分四川话。根据我的不完全文献考究,《地球知识局》写的湖广填四川是真的么?》提到,「湖广人在四川留下的印记最鲜活的体现,就是他们的方言对四川话的影响。从重庆万州沿着长江和岷江一路向西,各地的方言只是在渐变,一直到成都为止。这里就是四川现在主要的方言「湖广话」的地盘。这种方言结合了古湖北话和北方方言、闽语、粤语的特点,由于现在成渝两地的强势而成为了四川方言的招牌。但是从成都向西跨过岷江,方言开始大变(由于成都的影响力不断增大,这个边界还在向西南移动),这就是经常被成都人嘲笑的‘南路话’。」

黄师傅所讲的乐山话,是俗称南路口音的四川方言入声区的代表,南路话和湖广话来源不同,湖广话更为强势,于是南路话也受到影响,在《从声调演变看四川方言南路话与湖广话的历史关系》一文中提到,「通过声调演变研究,结合方言史和移民史考证结论,我们认为四川方言南路话与湖广话的历史关系是:南路话与湖广话来源不同接触但深刻,湖广话带领南路话演变。」

仔细一想,乐山话的「黑」读「he」(呵),粤语的「黑」读「hak1」(赫),读音很接近呢。

湖广填四川使四川的人口结构和空间分布都发生重大变化,而今天四川的人文特征、生活方式、文化习俗、居民性格,甚至川菜、川剧等,都跟这场移民运动脱不了关系。

在查阅这段历史资料的过程中,我意外对自己身世和来源有了更多认识,很多疑惑都豁然开朗,比如住在山上为何让我感到熟悉和安定,除了家乡来自广东粤北山区,原来还有客家人「住山不住坝」的说法。

另外,千佛山万佛顶上有个巨大的溶洞,溶洞之深,道长曾邀请探险队进溶洞三天三夜,仍找不到出口,而溶洞的地貌在粤北地区特别常见,小时候经常去的连州地下河,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的天然石灰岩溶洞。

数百年前的湖广人、客家人迁徙到四川,将他乡故乡多年后,我在天府之国产生的类似「归乡」的感受,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首先是从小被香港文化培养的武侠小说兴趣使我翻开《笑傲江湖》,其中提及的青城山让我开始留意四川道观,小红书随即用算法给我推送道观义工的笔记,逍遥自在的道家风范吸引了我,用流行话来说,是「体内的 DNA 动了」。

没错,这一切最终和我体内的广东人、客家人基因吻合,看似出门旅行,实质游子归乡,最终诞生了这趟神奇的道观义工经历。

甚至,通过基因分析,遗传上,川渝与湖南、湖北、广东等省的共享程度要远高于与华东(此处特指苏浙沪皖)、北方省份的共享程度,也就是说,如今大多数川渝人,完全可以找到 200⁠–300 年前、500⁠–600 年前的两湖、广东、福建、江西等省份的同宗亲戚。

一个不太让人惊讶的结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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