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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赛博朋克的风又刮了起来。一部《赛博朋克:边缘行者》的热播动画,不仅让游戏《赛博朋克 2077》的玩家数量暴涨近 400%,也让赛博朋克风再度成为亚文化讨论焦点。而说起赛博朋克美学,则绕不开一座城——香港。
香港街头琳琅满目的霓虹灯招牌,曾是赛博朋克视觉想象的灵感之源,但时至今日,这些霓虹魅影正在被拆除、消亡、遗忘。
赛博朋克的视觉语言
Cyberpunk 一词源自 1983 年美国作家 Bruce Bethke 创作的短篇小说,是 Cybernetics 与 Punk 的结合词。Cybernetics 是一种「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信」的科学研究,又称模控学,Punk 则是由 1960 年代摇滚乐流派延伸出来的词,指涉那些对主流社会充满反叛精神的边缘人群。
赛博朋克作品一般设定在科技高度发达的近未来,模控化的义体人或仿生人被大量应用,同时,这样的社会又往往被极权政府、跨国财团或秘密组织所掌控,导致贫富差距严重,恶劣的生存环境刺激底层 punk 们进行反叛。因此,高科技、低生活的反乌托邦景象成为赛博朋克作品的鲜明特征。
而赛博朋克的视觉化构建,是早于这个词诞生的。
1982 年的电影《银翼杀手》,可以说是奠定了赛博朋克视觉美学的基础。片中总是雨水潮湿的街道、鱼龙混杂的路边摊、荧光闪烁的立面装饰、英文与亚洲文字混杂的霓虹灯招牌……成为众多观众心目中对于赛博朋克的经典印象,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曾经表示,这些布景的感觉是参考了「天气很差时的香港街道」。
1995 年的动画电影《攻壳机动队》则将香港与赛博朋克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导演押井守认为 21 世纪的亚洲将主导未来世界的发展,而香港是当时其他城市效仿的对象,于是他选择了香港作为片中未来大都会「新港市」的想象蓝本。
经过押井守多次到香港观察街巷,绘制草图,最终电影呈现出来的「新港市」细节饱满,几乎让人一眼就认出了香港——高密度居民楼上空低飞而过的巨大飞机,是仿效了当年九龙城区启德机场附近的日常情景,香港街头标志性的电车在动画里被绘成游艇,狭长的街道化作漆黑的河道,构成一幅亦真亦幻的末日城市风情图。
在所有视觉元素中最突出的便是霓虹灯招牌。鳞次栉比的招牌在夜雨中闪烁着鬼魅的光,有一幕甚至以一种夸张化的密度让招牌充满了整个构图。这些鲜艳又井喷式的信息,争先恐后地抢夺着这个世界的注意力,每个招牌背后都是一群穷人在顽强谋生。
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在众多招牌之中,英文、日文、繁体中文和简体中文混用,比如上图中,「龍翔」的「龍」使用了繁体中文,「沙龙」的「龙」又使用了简体中文。这些语言与字符的混用,体现出这个大都会中人群的混杂以及未来人身份的暧昧性,也让主角对于「是什么定义了我」的哲思更加耐人寻味。
2017 年的真人版《攻壳机动队》忠于押井守的世界观,到香港实地取景拍摄,电影中的铜锣湾圆形天桥、油麻地的闹市、维多利亚港两岸的高楼更加清晰可辨,在 CG 特效的加持下,香港被高度奇观化,成为西方赛博朋克作品的经典参考地,霓虹灯招牌亦被作为赛博朋克视觉美学的经典元素被延续下去。
2020 年发行的游戏《赛博朋克2077》继承了这套赛博朋克美学,刻画了霓虹闪烁的夜之城,而基于游戏改编的动画《赛博朋克:边缘行者》,又把这套语言进行复刻,随着动画在全球范围内的出圈,再次加深了赛博朋克符号系统的范式。
可以这么说,霓虹灯招牌上写着什么已经不重要,它的存在作为一种超越字符的视觉语言,成为了赛博朋克美学不可或缺的支撑。
香港,霓虹灯牌之城
西方科幻作品中以亚洲城市作为赛博朋克的想象蓝本,是带有一定「后现代东方凝视」的。其实置身于香港的民众,并不会在日常生活中感受这些科幻气息。
霓虹灯招牌对于外地人和本地人来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在西方科幻作者、影视动漫迷、外地旅游客眼中,霓虹灯招牌是赛博朋克的象征符号,在本地人眼中,倒不如说它们是城市和个体经验的记忆。
霓虹灯招牌最早出现在 1910 年的欧洲,于 1920 年代引进上海,二战时随着南下风潮,霓虹灯的制作工艺也被带到香港,50 年代后香港制造业开始蓬勃发展,霓虹灯招牌便如雨后春笋般盛行起来。
霓虹灯牌在香港的发展壮大与当地消费市场的崛起关系紧密,当时香港正步入经济高速增长期,新兴中产阶级的消费能力逐年增强,刺激了餐饮业、娱乐业、地产业等商户的发展,那个年代还没有互联网,霓虹灯招牌便成为了各家商户招揽生意的法宝。
虽然世界其它地方也有霓虹灯招牌,但却没有一座城市形成了如香港这般的霓虹森林。因为香港地少人稠,新移民爆炸式增长,市区楼房多以「一楼商铺,楼上居住」的唐楼为主,于是楼上的外立面就成为了店铺的广告位,商户们力求在招牌大小、形状、字体、颜色等方面脱颖而出,为了不被隔壁招牌遮住,还要向外和向上延伸至各种刁钻的角度,最终将街道上空填满。
据屋宇署统计,曾经全港的招牌总量超过 12 万个。
要在如此拥挤的空间里竞争,招牌的设计就变得很重要,几乎每一块都是特别订制,少有重复。香港著名书法家华戈回忆,当年可以做到一看某块招牌就知道是哪位同行题的字,比如一些跌打馆和武馆,会找擅长写北魏体的书法家,字形看起来刀光剑影;酒楼则喜欢找写隶书、行楷的大师,显得更加纯品。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画风,百花齐放,争妍斗艳,构成了香港街道的独特景观。
对于居住在当地的香港人来说,这些巨大醒目的霓虹灯招牌,是体认生活的地标物。
譬如上个世纪的弥敦道,各式招牌灯火通明,有盘踞整栋建筑伸出一长排 L 型霓虹灯招牌的「百老匯大戲院」,市民常去此地观看各式荷里活大片;
譬如「妙麗中心」门口如孔雀开屏的巨大圆形招牌,因为醒目,约会逛街的人们常以此为碰面据点;
再譬如尖沙咀一代的招牌较多是消费品和夜生活场所,而中环一代的招牌则多为金融机构和大型电子企业。
以前的人走路不靠手机地图,可以倚靠辨识度极佳的巨型招牌。许多招牌屹立数十年,足以贯穿一个人的半生,它们已经不仅限于商业价值,一块熟悉的招牌,是自己在此地生活奋斗过的证明,亦是一种属于社区和城市的集体记忆。
很多香港导演所拍摄的香港故事,背景中常有霓虹灯招牌,似乎缺了这个东西,就会失去「港味」。著名导演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堕落天使》《2046》中均有大量霓虹灯招牌的应用,有时甚至摒弃布景打光,直接借助招牌的自然光,营造这座城市暧昧又极富动能的氛围。
去年上映的传记电影《梅艳芳》,更是不惜斥巨资,利用 CG 技术还原 80 年代五光十色的香港街道,当中就包括那块地标性的「妙麗」霓虹灯招牌。
霓虹灯招牌在东西方导演镜头下拥有完全不同的指涉,在西方科幻片中,它指向未来,指向赛博朋克的末世想象;在港产片中,它指向过去,指向那个艳光四射的黄金时代。
正在消逝的霓虹魅影
尽管霓虹灯招牌构筑了香港独一无二的城市印象和街道文化,但它们的退场却似乎无法避免。
霓虹灯是一种内含氖气的灯管,烧制工艺并不简单,香港的气候又常遇台风和降水,灯管偶尔漏水需要专门的师傅维护,年久失修则存在一定安全隐患。如今防水性能更好的 LED 技术普及,制作成本下降,商铺更倾向于选择 LED 招牌。加之进入互联网时代后,商铺招揽生意的职责转移到了线上 app 及电商平台,不再需要一块厚重的招牌来吸引顾客。
久而久之,霓虹灯招牌逐渐成为历史,如今从事霓虹灯制作的师傅已经少之又少。
另一方面,霓虹灯招牌的拆除工作每年都在进行。自 2010 年起,屋宇署陆续推行了「建筑物小型工程规例」和「违例招牌检核计划」,对招牌伸出外墙的长度和离地的高度等指标做出了规定,不符合要求的将被拆除。据港媒报道,每年约有 3000 个招牌被屋宇署以危险为由要求拆除,至今已有超九成的霓虹灯招牌从香港街头消失。
今年 8 月,屹立半个世纪的「冠南華」霓虹灯招牌也来到了最后期限,正式拆除,油麻地的地标又少了一处,许多市民前去拍照留念。没有新的招牌生产,老招牌又进入清空倒计时,曾经风靡一时的霓虹灯牌景观,已是拆一块少一块。
为了留住这种香港珍贵的视觉语言,当地人开始寻求数字和艺术上的可能性。
西九文化区的 M+ 博物馆收留了部分清拆后的经典霓虹灯招牌作为永久馆藏,并收集了超过 4000 张香港霓虹灯招牌街景图及手稿在网上展出;理工大学设计学院副教授郭斯恒出版《霓虹黯色》,以文字记录 500 多个霓虹灯招牌;还有今年即将上映的影片《灯火阑珊》,正是聚焦霓虹灯招牌制作的故事。这些文艺上的记录与表达,正试图为霓虹灯招牌文化觅寻新的出路。
除此之外,一些民间自发的招牌保育组织,偶尔也会筹办怀旧霓虹灯展览;不少冰室和酒吧会利用霓虹灯元素作为室内装潢,来增加「港味」的氛围。
如果还想看建筑外立面的霓虹景观,就只有到油尖旺区的庙街夜市、通菜街和湾仔区的洛克道等老街,看看排布密集的小型霓虹灯招牌,并在脑中将它们放大数倍,一窥昔日光彩。
也许有一天,香港街头再也没有霓虹灯招牌,它变成一缕夜魅的幽魂,漂浮在赛博朋克的影像间,隐匿于香港电影的乡愁里,反复讲述一座东方城市星光璀璨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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