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a Scotia,New Scotland,欧洲移民在加拿大最早的定居点之一。麦克劳德的祖先两百多年前从苏格兰越洋而来。到阿利斯泰尔(Alistair MacLeod,1936—2014)出生时,已经到了第七代人。海角边的惊涛,用盖尔语(苏格兰方言)吟唱的史诗,在矿井和渔船上讨生活的,满头红发的父兄,构成了麦克劳德童年的宇宙。
麦克劳德的父亲在各个矿场做工,直到儿子10岁时,才举家返回布雷顿角岛的祖居。那是他曾祖父在1870年建造的农舍,寒冷逼仄。布雷顿角(Breton Cape Island)是加拿大的矿业中心,一战时生产了全国四成的煤炭和三成的生铁。他的五个兄弟和父亲一样,都在矿井工作,「每个人的身体都不是完整的」。
断肢,瞎马,尘肺病,是麦克劳德在童年里见惯的。他在小说里提到1958年的矿难:
……泄露的瓦斯、稀薄的氧气和喷吐的火焰——火势因为地下黑暗中历经千年的钻石煤矿滋养,更显嚣狂。还有找到的矿工的残体:如果他们死于塌下的石顶,尸体往往已被压扁砸烂;如果是被爆炸轰散的,他们就变成永远无法追回的碎片,挂在扭曲的管子、尖刺上,手、足、面孔、生殖器官、扯断的肠子、犹带毛发的皮肉,就像圣诞树上悬着诡谲的饰物。
为了补贴家用和学费,麦克劳德伐木,打渔,用马车送牛奶,也下过矿井。
……我们匍匐在煤块和页岩碎片上,水从我们四面渗出,又好像要渗进我们的身体,而且只要我们不像鼹鼠一般向前爬行,寒气就立马侵入骨髓,从不留情。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难活着出去了。我们先要用钻帮和钻头,再用炸药,最后是镐头和铲子,开采一条很窄的煤层。我们爬行的矿道不足一米高,而父亲早已练就成机器一般,只顾往后铲着煤,而我也干不了什么,只是遵照父亲的嘱咐,不去担心巷道会塌下,不去害怕老鼠蹭我的脸,不去管我的腿、肚子和蛋蛋因为浸水都已经没了知觉,也试图忘记因为粉尘我几乎没法呼吸,而即使呼吸到了空气,那也是二手的了。——《黑暗茫茫》
煤矿渐渐耗尽。1980年,布雷顿角的最后一家矿场关闭。失业的男人们终日酗酒,躲避哀伤与病痛的缠绕。孩子们把目光投向大都市,投向温哥华、多伦多和蒙特利尔。
「我是绝不会让别人把我的孩子带走的,绝不会让孩子像蓟种子上的冠毛一样散落四方。」祖母对孙子说(《去乱岑角的路》)。但是,凯尔特人的荣光终将湮灭,苏格兰的子孙只能走向离散。
在1960年前后的几年中,麦克劳德接连获得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的学位。1968年,他发表短篇小说《船》,入选了次年的《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选》。此后,他进入温莎大学教授英语和创意写作,直到30年后退休。
优渥都市生活的代价是乡愁。麦克劳德在写作生涯中不断返回布雷顿角,在海边的木屋里反刍他的回忆。《使女的故事》的作者阿特伍德说,在加拿大,我们都是移民。尽管几乎所有人都生于斯,但对于故乡以外的地方总是带着恐惧,表现得像一个流放者。所以,「身份」始终加拿大文学的重要母题。
▼ 麦克劳德在布雷顿角老家的写作小屋。
麦克劳德无时不刻感受到故乡的呼唤。
「跟我住吧,卡伦,」她说,「……你在这儿一直很开心,土地和养的这些牲畜都没像现在这么好过。靠你我们都能过上舒坦日子的。我遗嘱里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了。」
窗外我见到一堆堆未打磨的石头,是奶奶用她粗糙有力的手从田野里捡来的。我还能见到倾倒的篱垣,掉漆缺瓦的外屋,还有,藏着爷爷唯一遗训的牛棚。这就是奶奶遗嘱所言要留给我的「所有东西」了。但从来还没有人给过我他的「所有东西」……
——《去乱岑角的路》
但他终究还是走了。在城市中的日夜,童年里的意象渐次浮现。给孩子喝朗姆酒的爷爷,岛岸边褐色肮脏的海水,农场里交配的公牛,浴室里被污泥覆盖的矿工……
麦克劳德内心的挣扎分裂成他的角色,让被困在故乡的年少的「我」总是有两个意见相左的长辈。劝「我」离开的奶奶,和让我留下的爷爷(《黑暗茫茫》);支持我上大学的父亲,和把离家看做背叛的母亲(《船》)……情绪翻涌,翻涌,消散,沉淀成故事。
我不知怎的总担心出不了布雷顿角岛,担心在最后一刻会有硕大无朋的触角,或者像爷爷那双恐怖的双手,将我揪住,把我拽回去。现在终于踏上了大陆,回头看布雷顿角,雾霭中耸起苍翠,白色的碎浪踏着海面一片蔚蓝。——《黑暗茫茫》
痛苦被时间稀释成一抹哀愁,在你淡然回首的时候,才能看到曾经的束缚已成为一种守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