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为我在Bilibili发布的四期视频,现经过提炼整理成长文。

前言:

它是令无数人心碎的爱情故事,是在国际上影响深远的华语佳作,当然也是我最爱的酷儿电影之一,它就是《春光乍泄》。

我是老直啊,欢迎跳上我的春光列车。本文将分别从角色心理学道具细节视听语言时代背景四个方面对《春光乍泄》进行深入的剖解,同时结合我自己当手风琴乐手的知识,对该片的探戈音乐进行一次全新的赏析。由于篇幅太长,总字数逾15000字,为方便阅读,将分割成四个篇章发布,分别为:

  1. 飞机与空港——角色的心理学解读
  2. 香烟与酒樽——王家卫角色的恋物情结
  3. 音乐与色彩——从视听语言感受情绪流动
  4. 过去与未来——《春光乍泄》的时代情绪与酷儿启示

请跟随我在这趟旅程里,拾取电影中的重要物品,循迹何宝荣与黎耀辉的隐秘心事,沿着音符与色彩的美学,重觅世界尽头的《春光乍泄》。


02.香烟与酒樽:王家卫角色的恋物情结

王家卫的镜头里,不单只有人,更有物,他镜头下的角色通常都有一点恋物情结。比如《重庆森林》里金城武每天买一罐凤梨罐头,梁朝伟总是对着一块肥皂讲话,林青霞去哪都戴着墨镜和假发;《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有换不完的旗袍;《东邪西毒》里梁家辉总是提着一坛醉生梦死酒……这些角色都生活在巨大的失恋或失意中,无法将言语送达所爱之人,物品便成为了人物安放情绪与秘密的容器,也折射出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的裂缝。

所以物品,成为我们解读王家卫作品的一种重要细节。

《春光乍泄》里,有两件细小的物品可以作为何黎两人的符号。正好,两个符号一同出现在了这张珍贵的拍立得里。

 

 

何宝荣的符号是香烟,黎耀辉的符号是酒樽。在很多场景里,两人总是对这两件物品不离手。叼着香烟的何宝荣总是那么潇洒放肆,在这段关系里享受着主导地位的愉悦,彩绘玻璃窗外借火点烟的姿态是那样志在必得。抱着酒樽的黎耀辉总是那么苦闷颓废,在时间的煎熬里等待着伴侣那句「从头再来」的解咒。(当然黎耀辉也偶尔抽烟,但酒的印记更突出。)

▍香烟

香烟出现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总是让我想起他喜欢太宰治的短篇《美男子与香烟》。也许是字面意义上,美男子与香烟搭配在一起总是提供很好的构图素材,所以王家卫总是让他镜头下的美男子们食烟,特别是张国荣与梁朝伟。不过《美男子与香烟》还有另一层涵义,我不能断言王家卫是否有将其融入创作中,但是如果我们加入联想会得到很有趣的延申。

《美男子与香烟》中记者请太宰治去跟上野公园地下通道的流浪汉合影,在路上,太宰治先是说你们请我去一定是因为我是个美男子。众人发笑,他又继续说:

「我发现躺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汉几乎全是容貌端正的俊美男子。也就是说,美男子比别人更有可能沦落到地下通道。我还发现了香烟,似乎看不到那些美男子有喝醉的,但他们大都抽烟。若是有钱买烟,应该也能买得起一张席子或一双木屐吧。他们蜷缩在水泥地上,赤着双脚,嘴里却吞云吐雾。现在的人啊,就是坠入万丈深渊、赤身裸体,也做不到不抽烟。」

太宰治通过「美男子」将自己和流浪汉关联起来,他就像地下通道的流浪汉,即使穷苦也无法放弃抽烟,美男子的香烟指的其实是太宰治内心的清高和骄傲。他觉得自己在跟世俗中看不顺眼的事物战斗,这种清高让他孑然一身,穷困潦倒。

王家卫的人物自然是没有太宰治那样的战斗,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清高,比如旭仔,明明只是个古惑仔,却总是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听着西洋音乐对镜起舞。何宝荣也是,从他嫌弃黎耀辉去做酒吧迎宾的态度可见一斑,即使他身无分文游走他乡,也要保持最闪亮的姿态,做那个掌控一切的人。香烟就像他的小小武器,他每次一点烟,便好像成为周围一切的主人,没有人能逃出他这指尖的魅力圈。但如果击碎这一表象,何宝荣只是一叶独自漂泊的扁舟。

▍酒

酒,在王家卫电影中提供着一种逃避的功能。

比如《东邪西毒》的故事用一坛酒串连起来,这坛酒据说有一种特异功能,喝了就会什么都不记得,江湖儿女们用这坛酒来忘却那些令自己痛苦的过去。

《春光乍泄》里,黎耀辉因为想摆脱何宝荣留下的阴影而整日借酒消愁,与时刻保持高阶姿态的何宝荣相反,黎耀辉一张英俊脸庞却长期挂着酒精浸泡的疲惫。

第一章里我们说黎耀辉是何宝荣飞行的锚点,其实何宝荣又何尝不是黎耀辉生活的锚点呢?黎耀辉唯一面露愉悦的时刻是他从电话里听到何宝荣声音的时刻,在身边没有何宝荣的时候,他基本上是一根行走的苦瓜,杜可风有时候会用模仿醉汉的摄影镜头强调出黎耀辉混乱迷失的状态。(当然杜可风本人也超级爱喝酒,这些镜头大多来自他的直觉而非算计)

有趣的是,在何宝荣伤势痊愈,再次离开黎耀辉之后,原本只负责洗碗的小张,第一次在镜头前开始抽烟,他仿佛接替了何宝荣的角色,作为新的旅客途径黎耀辉的落魄空港,黎耀辉也有那么一瞬间,思考着某种重新开始的可能性。不过好景不长,小张没有停靠,很快又踏上新的旅程。

何宝荣走后,小张出现的第一个镜头

故事的最终,随着何宝荣与黎耀辉互成彼此,香烟与酒樽这两个符号也随之调换,在何宝荣买的车上,黎耀辉叼起香烟,在黎耀辉的酒吧门口,何宝荣捡起酒樽。

▍瀑布灯

除此之外,《春光乍泄》里最突出的物品,当然是瀑布灯了。这盏灯最开始时甚至没有出现在故事框架中,只是美术指导张叔平有一天无聊在当地的跳蚤市场闲逛,买回了这盏灯,王家卫在他房间看到,也觉得有趣,问了旁人才得知那附近有大瀑布,灯是瀑布的纪念品,于是,这盏灯就成为了贯穿整部电影的灵魂物件,也有了后来去拍伊瓜苏瀑布的计划。

瀑布灯象征着黎耀辉跟何宝荣一个遥不可及的美好愿景。

我们仔细观察,会发现两个人面对彼此时总是词不达意,口是心非,三两句就能吵起来,接近互相撕咬的状态。但当他们各自对着瀑布灯时,却能露出平静温柔的属于情人的眼神,好像对着这个物品,才能讲出内心最真实的感情

黎耀辉希望何宝荣回家时,他就呆呆地望着瀑布灯,何宝荣想要修复与黎耀辉的感情时,他先修好的还是瀑布灯。这段旅途开始时,黎耀辉是拿着瀑布灯去找人问路,当旅途结束时,黎耀辉独自来到目的地,他看进眼里的是瀑布,脑海想的却是灯上的一双人影。

▍电话

如果瀑布灯可以象征两人的连结,那么有一件物品则象征着两人的疏离。就是电话。

如果我没数错的话,全片出现电话的场景一共有十次,比瀑布灯更多。电话自带远距离和失真的属性,它一方面似乎方便了人际沟通,一方面却又造成更多沟通中的信息丢失和误解。而黎耀辉跟何宝荣两人每次通电话,都是发生在公用空间里——比如房东与房客吵吵嚷嚷的楼道,人声嘈杂的后厨,车水马龙的公用电话亭。

私隐的电话公开的空间形成一种难以调和的冲突,隐喻两人被外界审视和干扰的关系,在这些失去边界感的空间里,这对同性情人始终无法进行过多交谈,使得电话机成为了一个无法沟通的象征符号,横在两个人中间。

这也就回归到王家卫所有电影的共性:现代人之间因无法真正交流而走向高度原子化的孤独感。

▍灯塔

既然面对面和借助电话都不能实现真正的交流,那么王家卫的角色们又要到哪里倾吐心声呢?当然是另一件终极物品。这件物品在《花样年华》里是树洞,在《春光乍泄》里是灯塔。

周慕云对苏丽珍爱而不得又无处倾诉,最后选择跑到吴哥窟的一根石柱下,把心里话留在了石洞里,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黎耀辉试图对着录音机说出自己的不开心,让小张带到世界尽头的灯塔,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录到。

吴哥窟的石洞和乌斯怀亚的灯塔,对角色来说都位于一个遥远或陌生的坐标,象征一个痛苦之人最虚无飘渺的寄托。周慕云和黎耀辉把心事送去树洞和灯塔,是为了放下吗?或许是,但其实根本无法放下,就像《东邪西毒》里的欧阳锋,企图通过一坛醉生梦死酒来忘记情人,却发现,当你越想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更清楚。这就是王家卫电影中所谓「忘记」的涵义。

最终,香烟、酒樽、瀑布、电话、灯塔,这些物品成为了隐秘往事的注脚,而恋物本身则是对那个永失之人的无尽怀恋。


图片来源:《春光乍泄》截图/剧照及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