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娜桑好久不见!
不知不觉又到 8 月底了,回顾电子手帐,一川今年截至8月看完了 24 本书,这其中只有两本小说,其中之一是萨莉 · 鲁尼的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今天就想和大家聊一聊这位 90 后爱尔兰当红作家的三部作品——《聊天记录》(2017 年)、《正常人》(2018 年)和《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2021 年)。

#顺遂的作家之路
迄今为止,鲁尼的作家之路可谓无比顺遂。处女作《聊天记录》斩获七家出版社的青睐、在 12 个国家出版,彼时她还在攻读美国文学硕士学位。第二本《正常人》全球销量超 300 万册、获奖无数,并于 2020 年被 BBC 和 Hulu 改编成热门剧集。第三本《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一经发售,便占据《纽约时报》小说排行榜第一名,还被 “美国版豆瓣”Goodreads 评为 2021 年年度最佳小说。《纽约时报》更是称鲁尼为 “千禧一代的第一位伟大作家”,虽然有些捧杀,但毫无疑问她是当今欧美文坛最闪耀的新星。

一川最初知道鲁尼就是因为她实在太红了,于是在北京前门逛 Page One 书店时便买了她的处女作《聊天记录》,但我阅读的第一本鲁尼作品是《正常人》。
《正常人》是鲁尼作品中主人公中初始年纪最为年轻的,两位爱尔兰西部的小镇青年——玛丽安和康奈尔是中学同学,虽然两人的家庭环境、社会阶层截然不同,但是原生家庭的伤痛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开启了一段友谊与爱欲交织的关系。两人在成长的不同时期,都曾经是世俗眼中的 “非正常人”、边缘人,虽然中途各自与他人交往,却又有某种不可抗拒的磁力让两人彼此拉近,双方在纠缠中既有伤害也有爱与救赎,最终慢慢学会了以对方为镜子,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
老实说,我没有那么喜欢大火的《正常人》,大概由于青春期距离我太遥远了,书中某些残酷青春的情节于我而言缺乏共鸣,我可以理解两个年轻人之间激昂的情感纠葛,但很难被打动。鲁尼的三部作品如果让我按照喜爱度排序,《聊天记录》=《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正常人》。
《聊天记录》的情节如果按照国内营销号的方式去概括,绝对是一本狗血俗套的小说。女大学生爱生了有妇之夫,既清醒自知这段关系会带来伤害,又无法舍弃那些心心相印的时刻,贪恋那一点关怀和温度。这本书中的人物关系比《正常人》里更复杂,对于阶级、经济地位的探讨也更为深入,故事脱离了小镇青年,开始涉及成人世界、都市生活,刻画了貌似幸福美满但又心不在焉的婚姻生活。除了与异性之间的情爱之外,本书中还有同性恋人之间的友谊与爱情。
虽然《聊天记录》的人物关系更复杂,但其实没有《正常人》那么苦大仇深,就像电影里的长镜头一样,默默地记录着一切的发生和情感流转。小说不是在做道德评判,而是尝试描摹灰色、模棱两可的成年人生活。鲁尼对于人物对话的描写非常流畅,同样精巧地设计了主人公们往来的短信、邮件、社交 app 交流等,就像作家陈以侃说过的,“天好地好的文艺,也比不过聪明人说聪明话。”
在这里插一句,尽管《聊天记录》的改编剧集无论是豆瓣评分还是观看人数都比不上《正常人》,但我还蛮喜欢这种节奏缓慢的电视剧,放大人物脸上细微的情绪,静静地拍他们在手机上发信息,有时候打了很多字又全部删去。剧中的风景也非常治愈,剧中一群人去克罗地亚的乡间别墅度假,海边风光旖旎,乡间别墅温馨惬意,让人在旅行不便的时候,格外地沉醉其中。(P.S 乔 · 阿尔文的声音真性感啊)

在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鲁尼强化了双主角、甚至多主角的设置,将目光聚焦在四个年轻人之间纠缠且充满不安和渴望的亲密关系上。艾丽丝与艾琳是大学时期的挚友,但目前并不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平时主要是通过邮件交流。艾丽丝是一位年轻且富有的知名小说家,经历了精神崩溃后,她搬去陌生的海边小镇居住,通过交友软件与仓库理货员菲尼克斯相识,尝试发展一段超越文化差异、经济地位差异的感情。艾琳则是一名爱好阅读但收入微薄的文学编辑,她虽然长相出众,却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与青梅竹马的西蒙之间明明彼此相爱,却又囿于世俗眼光、宗教刻板印象等不敢说出承诺,总是要通过不断地试探来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恋爱关系是我作品主要的推动力”
鲁尼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恋爱关系是我作品主要的推动力”。纵观她已经出版的三部作品,都在围绕着恋爱关系和友谊。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鲁尼的小说,有些人可能觉得这样的小说立意不高、格局不够大,总是在纠缠些小情小爱。但实际上,在很多经典名著中恋爱与性都是小说叙事最大的助推力。小说家们很难空泛地谈论社会、政治、哲学、历史,而需要在具体的关系和情感中去描摹,而讲述当下年轻人情感状态的小说并不算多,获得的认同度也不够广。

在一个越来越原子化的社会里,通信技术的发达让我们可以随时随地交流,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疏远了。我们花了更多的时间在网络上,而不是与好朋友一起不玩手机地吃一顿饭。哪怕是一个人独处时,也需要用电视、综艺、短视频的声音来填补空白,社交网络的喧嚣和个人的孤独是现代生活的一体两面。
这是一个 “悬浮” 的时代,我们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离开原生家庭、离开家乡,拥有了更多的自由、更丰富的兴趣爱好、更多元的价值观,在生活习惯、娱乐活动,乃至思想观念上与父母、传统有着大相径庭的冲突,但我们在关系的建立,尤其是亲密关系的建立上却没有什么长进,甚至变得更封闭和怯懦了,“很多人真切地体会到为了在一个‘悬浮’的世界中,获得某处暂时的停泊以及在其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生活和可能是多么的困难与脆弱。”
鲁尼小说中的主角们可以对政治、经济、环保、种族、宗教等宏大议题侃侃而谈,可以就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展开犀利的辩论,但这些心怀天下的思考,还是指导不了具体的生活。很多批评者也因此诟病书中大段大段关于社会议题的讨论是 “幼稚的马克思主义式的辩论”,主角们的基本生活都有保障,他们的政治观点很多时候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并没有切实的政治行动。

这些批评确有道理,但却没能体会到鲁尼小说为什么能打动那么多人的真谛。在《新京报》书评看来,“这些议题更像是一个得以暂时包裹她们的空间,能够让她们在一地鸡毛的当代社会中获得某种稳定的,甚至只是暂时的落脚点。或者利用德国新实在论哲学家马库斯 · 加布里尔的术语,它们都是 ‘意义场’(Sinnfelder),是让这些年轻人能够于其中显现自身的地方。”
宏大议题的讨论与主角的现实生活是脱节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们的态度就是虚假和不真诚的。一方面,这些议题的讨论只是用来开启话题、争取认同的 “意义场”,只不过在鲁尼所处的世界里,谈论政治、经济、环保等等议题更为自由和时髦,而在中文语境里,我们很难毫无顾忌地探讨这些,而更倾向于寻找其他的 “意义场”。另一方面,鲁尼更关注的还是这些人物的性格和生活本身,“思想是人物关心和谈论的内容,但他们的处境和性格,乃至于他们的关系前进与否,实际上跟思想关系不大。”
用小说家淡豹的话来说,鲁尼书写的还是关于 “coming of age” 的问题——人在一个不包容自己的世界中,如何自我成长。“她笔下人物的核心焦虑是:这个世界是否记得我来过、别人对我的感觉如何、有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她关心的实际上不是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在她的世界里,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就像青年人可能有的容貌焦虑一样,普遍而正常。”
鲁尼会被打上 “千禧一代” 作家的标签,不仅仅因为她是 90 后,也不仅仅因为她在书中描绘了社交网络时代年轻人的互动交流和娱乐生活方式,而在于她抓住了当代年轻人的某种“幻灭感”——在一个生活富足、稳定和安全的世界中,年轻人遭遇的普遍幻灭与匮乏。就像前阵子大火的韩剧《我的解放日志》里说的那样,“我虽然不至于不幸,但也不快乐。” 我想也正因如此,鲁尼的小说才能超越国别和语言,在全球范围内流行。

#“去生活,和他人相伴”
从《聊天记录》结尾处弗朗西斯和尼克重新恢复联系,到《正常人》里玛丽安和康奈尔的开放式结局,再到《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最后艾琳和西蒙结婚并怀孕,很多人认为鲁尼变得保守了,从之前探讨更为开放、游离、难以定义的亲密关系,最后走向了传统婚姻和家庭生活,丧失了她原有的先锋性。
我觉得与其说是鲁尼变得保守了,不如说是后疫情时代,大家普遍都变得保守了,而鲁尼一直希望做的就是描写 “我们当前文化阶段的某些具体的挑战,以及主人公们如何应对这些挑战。” 小说中的主人公与我们共处于同一时代,他们选择走向传统婚姻生活,恰恰反映了当下人们对于安定感、确定性的渴望。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最后一部分写于疫情隔离时期,鲁尼很长时间见不到家人和朋友,小说中的四位年轻人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分隔后终于相聚在了一起,他们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参加活动。虽然鲁尼原本就计划让主人公们在小说快结尾时相聚,但在隔离时期书写这些曾经轻松平常的事情,让鲁尼强烈地感受到了其中的重要意义和感情。鲁尼自己也承认,她写作时所处的环境对小说最后的情节发展产生了影响。

在我看来,鲁尼一直是生活的体验派和实践派,早在《聊天记录》一书中,鲁尼就借主角弗朗西斯之口说道,“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 鲁尼虽然会写很多形而上的思想辩论,写很多离经叛道的人际关系,但最后都会回归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情感。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一书中,艾琳在给艾丽丝的邮件中写道,“会不会地球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永无止境地接近某种模糊的目标——比如研发出越来越强大的科技,发展出越来越复杂晦涩的文化形式?会不会这些东西只是自然地潮起潮落,而生命的意义亘古不变——去生活,和他人相伴?” 正是在这里,鲁尼向我们点明了何为美丽的世界,美丽的世界不在远方、不在思想辩论里,美丽的世界就在 “去生活,和他人相伴” 之中。
在真实的生活中,与具体的人建立关系,尽管我们可能会伤害彼此,但在一些危机时刻,我们也会关心和拥抱彼此。鲁尼小说的译者钟娜觉得这一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 “学会爱具体的人” 存在着某种呼应,而鲁尼也恰好在小说中提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卡拉马佐夫兄弟》。
在很大程度上,鲁尼在人际关系中属于乐观主义者,她的小说中很少有十恶不赦的坏人,哪怕人们曾经做过彼此伤害的事,也不是出于彻底的恶意,而是因为不同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或是某一阶段的不自知。因此鲁尼笔下的人物总是相互走近的,在友谊和爱情中展现的自怜、敏感、脆弱和恐慌,往往是出于自我保护,他们小心翼翼地确认彼此、结成生活同盟,一起抵抗世界的纷扰与无常。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最后,艾琳已经怀孕,很有可能在持续的封城期间诞下孩子,她在给艾丽丝的邮件中倾诉道,“我大概觉得孕育一个小孩是我能想象自己做的最平凡的事了。我想要完成这件事——来证明人类最平凡的品质不是暴力或贪婪,而是爱与关怀。…… 艾丽丝,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象中我会过的人生——买房子,和青梅竹马的男孩生儿育女。这也不是我为自己想象的人生。但这就是我的人生,仅此一次。”
小说家淡豹坦言,“‘爱具体的人’表现出鲁尼的一种乐观,但同时又是一种政治上很绝望的退缩。这等于是说,我们没有其他的政治,最后只能把握住这一种实在的政治。” 这话说得在理,从文学批评的角度,鲁尼确实变保守了。但小说家无法为我们提供生活的答案,她们更像时间之河的摆渡者,引导我们领悟生活的潮起潮落。从这个角度来说,鲁尼出色地完成了她的任务。
最后,推荐大家去收听《跳岛 FM》第 109 期播客,对于理解鲁尼的作品很有助力。
我们 9 月再见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