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美] 约翰·厄普代克

1995年,惠特尼美国艺术馆策划了一场爱德华·霍珀的画展。约翰·厄普代克在艺评里写道,「平静、沉默、坚韧、明亮、经典」。霍珀以描绘美国的平庸日常闻名,有评论家把他归入垃圾箱画派(Ashcan School),因为再没有比垃圾箱更随处可见且不值一提的了。在这层意义上,厄普代克是霍珀在文学界的志趣相投者。

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 1932-2009)出生在纽约以西200公里的小城雷丁,成长在城郊的小镇和农场。他毕业于哈佛,大三结婚,大四第一次在《纽约客》杂志发表短篇小说,端起了作家的饭碗。孩子接连出生,作品几乎一年一本地出版。分居,离异,再婚,最终在马萨诸塞州的农场离世。

除了在英国学习艺术的几年里,他的人生几乎都在美国东北部度过。「奥林格的地理位置已深深印在他脑海里,织进他踩自行车、拖雪橇的肌肉里。」他在自传意味总是很浓的小说里写道。对于小镇日常的反复挖掘,让他成为美国白人中产生活最知名的文学表达者,也并不令人意外地被人嘲讽为垃圾箱作家。

▼ 宾夕法尼亚 Plowville 附近的农场,厄普代克上大学之前在这里度过了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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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说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小镇童年和田园牧歌的沉湎,《父亲的眼泪》中收录的十余篇晚年创作格外如是。

当他(外公)站在院子里抽烟时,拿烟的那只手常常搁在肚子上。当春天夜晚悄悄潜入时,家中只有小李和外公在院子里。空气中潮湿得很,黑暗中铃兰花圃里冒出一阵阵甜蜜的香气,有时樱桃花散落一地。老人抬起头,听着鸟儿最后的鸣啭。当他把发着微光的烟头掷进牡丹丛中时,烟头翻了两个筋斗。小李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外公站在那里的原因——「照看孩子。」

——《守护人》

夏天,他带着人口逐渐增多的家人来看望父母时,有太多身体需要床,父母便睡到谷仓的农场马车里。他们在那儿成了滑稽的一景:周围是一垛垛成捆的干草和生锈的设备,他们睡在高大的轮毂之上,裹着几层五颜六色的不同毛毯和被子。结果他的孩子们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跑出来,穿过有露水的草地,去看爷爷奶奶还没起床的样子,为那有趣而舒适的情景欢呼雀跃。老两口坐起来欢迎孩子们,两人都戴着黑色羊毛冬帽,为了保暖,也为了遮灰,免得鸽子粪落在他们的头发上。鸽子们咕咕叫着,在谷仓高处拍扇着翅膀,宛如他们梦中留下来的东西。

——《诸神的笑声》

厄普代克最广为流传的作品是他的《兔子》四部曲。主人公哈里26岁,已婚,苦于沉闷的家庭生活,遁入了婚外情。他的妻子也在60年代的性解放风潮中找到了情人,但这对夫妇奇迹般地没有离婚。步入中年的哈里开始痴迷高尔夫,过上了典型的中产生活。他的儿子辍学吸毒,败光家业。终于,故事在哈里与儿媳爬灰事发之后走入尾声。

「在智力上一片荒凉」,评论家说。的确,如此的平庸,如此鸡毛蒜皮。但这也正是厄普代克与霍珀汇合的地方,他们用各自的方式抖露出中产生活令人绝望地乏味。当谋生不再霸占你的心智,时间开始变得难以忍受起来。更换工作、住所和伴侣,沉湎于酒精、旅行和烹饪课,但你依旧惧怕孤独的,有气无力的夜晚。「在某个时候,一粒灰尘在阳光中飘飞,在某个地方,一只钟表在嘀嗒,天气很热,你们的意志力等于零。」(布罗茨基《颂扬苦闷》)

在霍珀的画里,生活的荒原被呈现为一个个压抑,充满张力的瞬间。在客厅不语的夫妻,深夜办公室的秘书和职员,性事之后沉默的男女……

▼ Room in New York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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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ffice at Night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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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mmer in the city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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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珀的人物总是无所事事……泥陷于自己等待的空间里,只能守候着自己,何去何从不知,未来亦不可知。」马克·斯特兰德在《寂静的深度》里写道。「霍珀的房间变成欲望的悲伤港口。我们想知道其中更多的发生,然而,我们当然无法如愿。」在未知面前,张力与焦灼浮现,赋予平庸以波澜壮阔。

《父亲的眼泪》中唯一一篇早期作品,是写于1979年的《摩洛哥》。厄普代克刚刚离婚三年。

孩子们,还记得巴黎吗?在杜乐丽花园,春寒料峭中我们挤作一团。雷诺车的后座空间不够你们四个孩子坐,所以你们中有一个,通常是吉纳维芙,只好靠前坐着,呼出的气息吹到我耳朵里。妈妈呢,系着安全带坐在我旁边,分发橙子和水。卡莱布和马克不知疲倦地争辩谁在「挤」谁。朱迪斯靠着窗户,做梦游离。在摩洛哥,我们一家人曾经那么紧密地在一起,可我们就是从那以后开始疏离四散的。长大成人,走出家门,目睹父母离婚——全发生在那之后的十年间。但是,在埃菲尔铁塔光芒四射的顶部平台上,我觉得我们被永远地印铸在了一起。

拥有,失去,时光静静流淌,未知变成已知。温柔地感受自己赤裸的存在,在怅然中下沉,下沉。

▼ 厄普代克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玛丽,以及他们的孩子(196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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