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作家在书写「写作」时,无论 TA 是有心还是无意,关于写作的一切都会被暴露。寻着蛛丝马迹,你可以在文章里找到同样困扰自己的问题,有心的读者或许还就能在字里行间里找到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对作家的对话访谈录更感兴趣。它们犹如窥视镜,让我管中窥豹「到底何为作家般的生活」? TA 们的生活,是只有阅读和写作吗?TA 们描述的故事如此精彩,那故事之外的故事又是什么样的?

埃莱娜·费兰特是一位几乎不抛头露面的作家。除了必要的文学作品,她对表达自己的态度和观点相当吝啬。她是毛姆的另一个极端。我对她的兴趣始于《碎片》,但《碎片》未能完全喂食我的好奇。所以《偶然的创造》发表之后,我再一次让自己掉入了她的世界。不过这一次,我想知道的问题很明确:费兰特的写作,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是写作?

写作,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什么?华莱士会把它描述为「瘾」,没有这个出口,身心的某处机能就会出现故障。这种瘾在费兰特这儿,被描述为「必要的写作」:出版可以延缓,但写作刻不容缓。想写作的人一定要写作。1

如果给写作这事儿做 SWOT 分析的话,费兰特的四象限里,弊那一栏几乎可以填满:害怕交稿;害怕要在不想写的情况下写作;害怕写出的文章冒犯到读者;害怕作品没有尽善尽美就草草收场;害怕失去信心;害怕放弃。但其他三栏,费兰特只列了一条:好奇心。最后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2

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同样的事《老友记》里的 Ross 也做过,他在 Rachel 和 Jolie 之间摇摆不定,他列出了一长串 Rachel 的毛病,但最后优点他也只列了一条:因为她是 Rachel。纵使写作有千万种让你惧怕的理由,但你还是会选择它,因为它是写作。写作后的喜悦冲散了发表的焦虑不安。3

如果写作仅仅是因为必要,那这个理由未免有点牵强,尤其对大多数普通的你我而言。在成为自由撰稿人之后,我深刻的体会到规律写作之必要。但不客气的说,写作是一个相当枯燥的过程,几乎没有刺激,仅有的刺激也来自于你偶尔的文思泉涌、思路流畅、和顺滑的遣词造句。但多数情况下,它如费兰特描述的「井中之水」,是一个句子打捞着一个句子,艰难进行。写作的过程,你会被带跑、被打断,然后再回来,再重新开始。写作的确痛苦,那为什么我们还要自虐式的在电脑前苦做几个小时、几天,甚至更长时间,选择继续写下去?

费兰特的答案很干脆:即使不写作时,你的大脑也会不停地遣词造句,创作的需求一直存在,它很紧迫。4 写作者对写作生出的这种虐恋般的爱,让 TA 们选择了继续写作。也确实,极致的创作可以让人生出狂热,但激情并不能保证作品会是个传世之作。这样看,写作它已经含有一辈子的意思了,它是和你一起成长的漫长修行。那既然是一辈子,你当然不能停,就要继续写下去。

我能写什么?

关于写作,会被问最多的问题,除了「为什么要写」,就是「那我能写什么」。有一句话,精准的概括了所有创作者的境遇:「没有什么比面对一张白纸更让人感到恐惧的了。」

「我可以写什么?」是每一个习练写作的人心里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在费兰特这里倒是挺轻盈:我觉得一切都可以写,没什么东西我不情愿写。甚至是当我意识到脑海中浮现的某些事情,其实是赶上我不愿意写的时候,我也会强迫自己把它写出来。5

「强迫自己写作」在写作过程中非常必要。不光因为你会犯懒,也因为惯性会让你止步不前。成为撰稿人前我几乎没有强迫过自己写作。这意味着,只有在有限的某些时刻,我的生活片段才会被主动串联起来,形成连贯的思考。这个过程并不愉悦,自省总伴随着一丝痛楚:「怎么会这样?啊,原来如此。」后来每天习练写作之后,这种自省反成常态。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写作上的局限:有限的知识存量,和那么几套固定的思维模式。你很快就被掏空,所以你要不断的供给补充。阅读会让我想动笔写作,写作又催生我读书的欲望。6 费兰特的这个描述倒是精准的概括了嵌套在写作中的闭环:阅读,思考,写作

从费兰特这里,我看到了写作的这种向内性,它是对内行为,并不对外。你也许会反对:不,作者在写作时也要考虑读者。作品当然需要有读者的介入,但那是在写作完成之后。当我们开始自由创作时,我们没必要考虑读者看了是不是开心,我们只需要通过虚构的故事,让人们不带滤镜地看清人的处境7 这里有两个限定词:不带滤镜、人的处境。「不带滤镜」是从读者中抽离出来,「人的处境」是从社会环境里抽离出来。它们都伴随着主动选择的刻意旁观。

这样想,人写作,就是在书写自省。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也不见的是为了取悦自己,它只是让人保持自省:写作者在写作时的自省,和阅读者在阅读时的自省。自省哪儿有什么标准范示?不只是费兰特,西尔维娅·普拉斯也已经说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可以书写的,只要你有示人的胆量这样做,并且有即兴创作的想象力和自我怀疑。8

写作需要天赋?

当你开始习练写作之后,有一个声音会频繁造访:「我是不是没有天赋?」写作是否需要有天赋?这是一个被讨论延续了上千年的问题,然而今天依然没有得出结论,我自然不期望在费兰特这儿找到所谓的答案。费兰特自己已经说了:从莎士比亚到普鲁斯特,所有话都写尽了,我再写也是白费力气。9

但无论你是还没开始写作,还是正在进行写作,这个问题会像幽灵般如影随形,你早点思考它,至少可以让写作过程变得可以忍受,不至于轻易放弃。三十岁的智慧已经告诉我,做任何事都会牵扯到一些天赋,但确实也有人在浪费天赋,而且这样的人在今天还不少。那天赋重要吗?

拿写作举例,什么是写作的天赋?出色的文字驾驭能力?毛姆的文字精彩吗?当然,它简洁睿智的用词,让你笑里带痛。但他不止一次公开表示自己语言平淡,文章充满陈词滥调, 远不如自己期望中的那样好。他为此还花费了不少力气:因为贫乏的词汇量,他带着纸笔在去大英博物馆记下奇异珍宝的名字和描述用词;为了研究《圣洁的死亡》的风格,他成段成段的抄写,并尝试凭借记忆默写出来。他后来得出结论是:我确实没有抒情和隐喻的天赋,尝试做一些对我来说不容易的事情让我疲惫不堪。10

我特别喜欢这个例子,因为它赤裸裸的已经向我陈述:天赋在写作里,不是最重要的。和我一样,费兰特站在了多数人这一边:天赋虽然重要,但要成就一番事业,还需要有后天的培养。不过,在《天赋远远不够》里,我更喜欢的是费兰特又引入了一个不太被经常提及,却也足够致命的因素:运气。只有天赋是不够的,拥有培养和完善天赋的机会也不够,创作的人必须要有运气。是的,就是要靠运气了。11

运气在今天不太被提及,大概是因为它会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无能为力。它的不可控,瞬间能让不少人泄了气。但费兰特给「运气」的定义倒是生动:有人可以很自律,一辈子运用智慧和才华,塑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从来都没尝试过质的飞跃,而运气就是那一跃。12 运气的残酷一览无余,确实不幸。没有什么可以向我们保证成功,即便是天赋和努力也不行,而运气比未来还要扑朔迷离。

那面对这样的处境,作为一个写作者能做什么?你只能埋头工作,不问前途。13 除了创作你别无选择,这是一个凄惨落寞的答案,但它清醒又有力。

作家与生俱来的时间、精力管理能力?

关于作家,有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TA 们是怎么管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的?

我会有这样的疑惑,是因为我在作家身上看到了一个悖论:一方面 TA 们的创作需要投入实打实的时间,甚至是大量的时间。但另一方面,如果 TA 们只是埋头创作,不去体验生活,那作品里的质感和厚度似乎又会差那么点儿意思。好像要成为一个作家,已经需要你具备一种天然的时间精力管理能力。

很不幸,在《失眠》里,费兰特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告诉我在她这儿没这回事。作家也会失眠,而且和普通人一样,TA 也摆脱不了夜晚对人精神的摧残和蹂躏。《失眠》里的费兰特,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怀孕生子后的日子,甚至一度让她失去了写作的时间,身心俱疲的她几乎也不怎么睡觉。这样的生活,确实和高效创作沾不上关系,倒是和你我每天忙忙碌碌被琐碎充斥颇为相似。

当然,面对这种处境你今天可以在市面上找到大量的书籍和药物求助,因为我们的社会倾向于告诉你:这是病,你得治。费兰特也的确求助过医生和安眠药,那最后她的问题解决了吗?没有。但她后来似乎与失眠做了和解,选择不再强求:困了就睡,不困就保持阅读写作。熬整晚的夜,不再成了她需要改正的一个问题。这也让她的状态,据她所说:保持的还不错。她和我读到的大多数作家一样,彻底拥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作息规律和创作节奏,你我不可复制,也无从效仿。

至少费兰特不是什么高效的时间精力管理大师,用这篇文章我倒是再次佐证了一套自洽的理论:当你不再和自己拧巴较劲的时候,你的时间和精力才以它自己的方式,发挥出了它的用武之地。

最后,我们回到文章一开头提出的那个问题:费兰特的写作,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找到的答案是:它是艰难、不间断、必要且不问前程的书写。这样看来,我倒是认同起费兰特对自己的总结:浪费那么多时间写作是毫无意义的,作为一个作家,也需要列举理由来说明自己浪费生命的原因。14


参考书籍

  1. 偶然的创造,[意大利] 埃莱娜·费兰特,人民文学出版社
  2. 毛姆六十自述,[英]毛姆,哈尔滨出版社
  3. 名家们和他们的衣橱,[英]特莉·纽曼,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