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已经过半,这半年间,也阅读了不少作品,这篇文挑选出了我的一些最中意的作品,作为推荐。

《上学记》何兆武口述 / 文靖执笔

何兆武先生生于 1921 年,1939 年考入西南联大,先后就读于土木、历史、哲学和外文四系。《上学记》主要记录了何先生在西南联大的学习生活回忆。

这本书有三处非常吸引我:

一是全文朴实无华的行文风格。也许因为是口述整理的缘故,全文并未有精巧的章法结构,读下来确实是与人交谈之感,描写亲切又不失准确。

二是令人不禁拍手称妙的金句。书中有些句子,也许是因为行文风格的缘故,感觉「平平无奇」,但就是让人觉得妙,这些句子像是武林高手的点穴,看似轻轻巧巧,却让人动弹不得。

比如谈到图书馆,何先生说年轻时,「每个周末,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去北平图书馆借书,一借就是五本,这就是一星期的精神食粮,下周再去。」谈到现在的图书馆,他说,「图书馆的作用是什么?应该是尽最大的可能把书让大家看到。可是按照我们现在的观点,图书是国家的财富,我们要尽量地把它保护好,越翻越烂怎么成?」

再比如现在常被提起的「卷」,何先生也有一段精彩的评述:

包括现在也是这样,我们总有一种落后的农民意识,老想着拼命,强调「吃大苦,耐大劳」,可是进步不能光靠这个,不然整个人类文化能进步多少?前些年我们还提过「超英赶美」,为什么要超它?不就是它比你先进。可它为什么先进?难道英国人、美国人晚上都不睡觉?「满面流汗,终生荆棘」,这是《圣经》里的话,「面朝黄土,背朝天」,中国人干了五千年,可英国历史才一千年,美国连五百年都没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才五百年,它们为什么先进?我们中国人口是英国人口的二十倍,英国才六千万人,我们十三亿人,要论起早贪黑开夜车的话,我们不知道应该比它高明多少,可是近代的伟大开创者,像牛顿、达尔文,包括马克思,都是出自英国,而不是在中国。为什么?是我们中国人懒惰?不能那么说。李政道二十九岁就得诺贝尔,要讲读书,八十多岁的人肯定看得比他多,怎么人家得的了诺贝尔?我以为并不那么简单。

三是构建了有血有肉的名人形象。老师中有胡适、钱钟书、闻一多、梅贻琦、金岳霖,同学中有汪曾祺、杨振宁、王浩。这些人初闻时总是如雷贯耳的大师形象,只可远观,但从作者书中确能从近处端详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比如刘文典和蒋介石的一件逸事:

我听说刘文典是清朝末年同盟会的,和孙中山一起在日本搞过革命,非常老资格,而且完全是旧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一身破长衫上油迹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样子。有件事情我想是真的。北伐的时候刘文典是安徽大学校长,蒋介石到了安徽请当地的名流见面。蒋介石是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可是刘文典挺干瘪的一个老头,还戴着副眼镜,蒋介石看他其貌不扬,就问:「你就是刘文典吗?」他回了一句:「你就是蒋介石吗?」一下把蒋介石给惹恼了,把他抓了起来,后来经蔡元培、吴稚晖等等元老保释,才把他保出来。

对于汪曾祺的描述也打破了我对他的想象:

我同宿舍里有位同学,是后来有了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级,年纪差不多,都十八九岁,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时候他头发留得很长,穿一件破的蓝布长衫,扣子只扣两个,趿拉着一双布鞋不提后跟,经常说笑话,还抽烟,很颓废的那种样子,完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派头。

这本书的后记取名为《把名字写在水上》,立马让我想起了大一国庆节时,我突发奇想前往八宝山革命公墓的那一次,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句诗:

此处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这句话的原文应是诗人济慈的墓志铭:

Here lies the man whose name was writ on water.

是啊,不管你如何奋力,如何着意,还是如何漫不经心,结果都是一样的,名字一边写,一边随流水消逝了。

另外《上学记》的姊妹篇,《上班记》,在去年何先生百年后在香港出版,也是一本很好的作品,推荐有条件阅读的朋友翻阅。

《自洽》史欣悦

《自洽》是个人成长类的书籍,旨在「处理自我与外部关系时积极向内探求的思考路径,告诉读者如何做到自我与内心冲突和谐相处」。这类书籍一大问题就是很多作者写到最后,成了空谈鸡汤的书,适合「躺平」而又不安时聊以自慰。

好的个人成长类书籍,最重要应是两字,一个是真,一个是诚。真在内容真实,讲的是实话;诚在态度诚恳,不高高在上倒鸡汤。

知道史欣悦史律是在王一快的一期 B 站视频中,当时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推荐自己的书。那期视频很吸引我,觉得确实大家都讲了些干货出来,因此也去寻了书来看。

这本书刚一翻开,开头的一段文字就给我吃了定心丸:

现在大部分年轻人要 20 多岁才步入社会,再经过几年的历练,总要到 30 岁左右才能对自己和社会形成比较稳定的看法。回头看自己,我在 30 岁左右发生了一些变化。30 岁前,我什么都愿意尝试,但是逐渐地我会发现,有些事我是不喜欢的,可以不必尝试。我依然是一个对新事物有着浓厚兴趣的人,但是我能够更快地判断出这件事是不是我的菜。另外,30 岁前,我听到各种意见都觉得挺有道理,也就是说领会和理解能力还不错,但是缺乏自己的判断和批评。而有了一些经历之后,我会觉得有些道理只能挂在嘴边,放在现实是行不通的。

但这并不是说 30 岁后人就不变了,变化一直存在,只是变化得没那么飘忽、没那么跳跃。人在具备了一些经历之后,加上读书和思考,会产生一些更有效的思维方式,去思考自己、思考社会。这样的思考,会比十几岁时清晰得多。所以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你觉得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别着急,愿意想但是又想不明白是这个年龄段的特征。而且有些事情自己觉得想明白了,也别着急,以后可能还会变的。

对于我现在「二十啷当岁」的年纪来说,我对于说教有一种「爱而不得」的感觉。一方面,我厌恶父母的说教,对于反复提起的一些「经验之谈」觉得过时,也觉的无聊;另一方面,又渴望能够有高出自己几个层次、见多识广的人来指路、沟通交流,虽然不指望能够一点就通、豁然开朗,但至少有些借鉴意义。

之前我有一个「月月月谈」栏目,和一些心里觉得「好厉害」的朋友聊天,和他们聊「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自己」的,给了我很多启发。

而阅读又是另外一个低成本获得高价值信息的方法,阅读一本好书不亚于和一位智者的畅聊。《自洽》中,很多章节的标题都能让我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比如「向内探寻自己是良性的内卷」,这成了我一期 newsletter 的标题,再比如「人生不能坍缩到只剩PPT和聊天记录」,也让我对职业/工作/上班/生活的关系有了新的看法。

好的「个人成长」书籍,应该能够给出论点和论据。一些鸡汤书籍,能够在论点上非常抓人眼球,但在论据上,就显得有些站不住脚,扯得有些远。《自洽》在内容上,一是因为作者经历丰富,二是因为作者律师的身份,能够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最后,很喜欢这本书的一个原因也有作者对于生活的态度。作为律师,工作强度应是非常之高的,但史律仍然分出时间给京剧、给阅读、给锻炼,他说:

这世界上有用的事情太多了,干也干不完,可偏偏总是没用的事让人觉得人间值得,真是太美好了。

《人生不过如此》 林语堂

如果说《上学记》、《上班记》和《自洽》语言朴实无华,那么林语堂的《人生不过如此》则充满了语言的优雅。没有高下之分,只是行文风格的不同。

最初是看到了别人分享书中的片段,被深深吸引:

童年,我对于荏苒的光阴常起一种流连眷恋的感觉,结果常令我自觉地和故意地一心想念着有些特殊甜美的时光。直迄今日,那些甜美的时光还是活现脑中,依稀如旧的。记得,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宝鼎)至漳州。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毡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那船家经过一天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如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掩映可见,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箫来,箫声随着水上的微波乘风送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得很,却令人神宁意恬。我的船家,正在津津有味地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乐何如之!美何如之!那时,我愿以摄影快镜拍照永留记忆中,我对自己说:「我在这一幅天然图画之中,年方十二三岁,对着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将来在年长之时回忆此时,岂不充满美感么?」

这段文字介于白话与文言之间的美,让我沉醉,或者说这样的文字风格深得我爱。
另外我很喜欢的一段内容,是关于书籍分类的描述: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是我用的方法是如此的。我的方法是自然的方法。比如,当我坐在书桌前边收到一本寄来的书,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如果在阅读时有客来访,我就把书带到客厅,去和来客谈谈这本书的内容。客人告别以后,如果我把书遗忘在客厅,我就让它摆在那里。有时话谈得开心,我还不感倦意,只是想休息一会,我就把它带到楼上,在床上阅读。如果读得兴趣浓厚,我就继续读了下去,如果兴趣降低,就把它用作枕头而睡,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然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使书籍任其所在的方法”。我甚而不能说,哪一处是我喜欢放书的地方。

这种办法有三点好处:第一,不规则的美丽。各种精装本、平装本、中文、英文、大而厚重的本子、轻的美术复制本——一些是中古英雄骑士的图片,一些是现代裸体艺术照片,全都杂在一起,一望就可以看出人类历史的整个过程。第二,兴趣的广泛不同。一本哲学书籍,也许和一本科学书籍并立在一起,一本滑稽的书籍,也许和一本《道德经》比肩而立。他们混成一片,俨若各持己见地在争辩着。第三,用之便当。如果一个人把书全部摆在书室,他在客厅中便无书可读。我用这种方法,就是在厕所也能增长知识。

回想我童年时,也是如此。买回来的书,先带入书房中阅读,母亲喊吃饭了,就带到餐桌上翻阅。看完之后,也许就放入厕所,充当偶尔解闷的读物。

联想到现在琳琅满目的知识管理工具,异常强大,生怕你错过任何一个知识点,文章剪切,标签管理,批注,超链接,双向链接,功能应有尽有。我也尝试了不少,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也许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少,没什么知识要管理,亦或是因为对工具的过分聚焦反而令知识失焦?

上小学时,语文老师要求我们做读书笔记。起初,我发现不管我做的多好,总是得一个「良」,而我的同桌总是「优」。仔细观察后,我发现了其中的秘诀:水彩笔图画,做成黑板报似的风格。自此之后,我也成了「优等生」,不过不一段时间全班都发现这个秘诀,读书笔记反倒成了美术比赛,字不求不太多,理解不求深,画的好看就行了。
话说回来,读书就是读书,对于读的好不好看、规不规整、读书工具应该是细枝末节了,自己舒服就行。

回到这本书,有些人不满于林语堂在书中对于女性的态度,我的看法可以用一句话来表达:「一个人像他的时代,远胜于儿子像他的父亲。」人没有办法脱离于时代,一个时代固然有一个时代的局限,对于优秀的部分,我们接纳,不符合现代发展的部分,我们抛弃,不过如此。

《斑马》 傅真

《斑马》是一本很奇妙的书:它的呈现形式是一部小说,但其中的元素非常多:丁克、国外生育、婚姻、自我探索,男女平权与女职。

《斑马》讲述了律师苏昂因为三次复发性流产,与丈夫平川在生育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对生育的渴望和对自我的探寻,促使她独自上路,来到泰国寻求 PGS 技术的帮助。

书中主线更多关注了婚姻、孩子、职业中的缠缠绕绕,女主如何在这个过程中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人生的追求。但其中最打动我的,是关于「创作」的一部分:

无论是天才还是庸人,这一生总逃不掉某些时刻,不得不与生命的虚无感对抗,想要创造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顺从人类繁衍的天性,创造一个自己的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件事」,他尝试着解释,用来抵抗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它们也是一种控制权,当你被生活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你知道总有那么一件事是你完全可以理解和操控的。恋爱打游戏当然也没问题,但你知道我最羡慕的是什么?Alex 仍不断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你们的“那件事”刚好是在创造,而不是消耗。你们创造出了一些很棒的东西,那就像是……生命的意义。与其说是理解世界的途径,也许更像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现实里寻求某种慰藉,或者说是舒适感。有人用画笔,有人用食物,有人用健身,有人用恋爱,有人用网络游戏……对你来说,那可能就是布料和缝纫。

我的 newsletter 的 slogan 是「没有记录就没有发生,而记录本身已是一种反抗」,也合了「与生命的虚无感对抗,想要创造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写 newsletter,或者说表达自己的想法与情感,是我用来抵抗不确定世界的方式。

这也算是阅读的一份馈赠吧?读过的一些内容交织成网,在一些奇妙的地方邂逅。

《尘埃落定》 阿来

如果说何兆武的《上学记》的是朴实,史欣悦的《自洽》是真诚,林语堂的《人生不过如此》是优雅,傅真的《斑马》是细腻,那《尘埃落定》就是如诗般的空灵绮丽。

故事通过藏族土司的傻儿子,讲述了一个民国时期土司家族的兴衰和土司制度的起落。藏地的历史,华丽的叙事风格,文字中飘荡的玄幻色彩,让我在阅读这本小说时异常着迷。
小说这样开头: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这样的文字一下就把我带入了民国的藏地世界,进入那个「化外之地」。土司、傻儿子、女人、行刑人、活佛,情欲与阴谋交织,权力与仇恨融合。合上书本的时候,我觉得尘埃落下,但远未安定。

《气球人》陈浩基

推理加上科幻的元素,让这本书变得非常有趣。原先我对于推理小说,大抵觉得是通过出人意料的反转、巧妙的构思来使读者获得阅读的快感。《气球人》中还加入了科幻和「爽文」的设定,主人公拥有了「接触他人皮肤就能设定指令使其死亡」的超能力,从上帝视角俯视自带 buff 的主人公如何利用自己的能力来完成各类任务,很抓人眼球,这种设定有点像日漫《死亡笔记》中主人公的超能力:知道一个人的脸和名字,就可以杀人。

另有一点也让我觉得精彩:主人公的设定就是坏人,就是杀人赚钱,没有什么道德标准,这种「纯粹的邪恶坏人视角」作品对我来说也是少见的种类,有些反英雄(Anti-hero)的味道。

这本书的结尾也很有特点,没有为结尾而结尾,甚至于结尾处还放置了一个精彩的反转,属于处处高潮了。

一个小彩蛋:除去第一章,书中的每一个章节都是陈奕迅的一首歌名。

最后,也推介一下自己的 newsletter:自说自话周报,每周周末发送,聚焦于「记录见与闻,与沉淀思与想。」

头图:Photo by Christin Hume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