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于氓
在撰写通讯稿的时候,我没有少用过“高手在民间”“首创在基层”这样的语句,但事实上,我心里其实是对经常和“民科”联系在一起的“民间高手”颇不以为然的。虽然有几次到工厂、到农村走走看看的机会,但机器嘈杂的噪音、乡民们浓厚的口音,以及“亦步亦趋”的行程,也不允许我停下脚步,仔细寻觅埋藏在民间、在乡土的珍宝。
有幸读到傅菲的《元灯长歌》,这是一本写乡村、写历史、写故人、写自己的书。穿过一段段并不算漫长的历史,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形象向我走来。虽然他们的故事和形象,多少有些艺术加工的虚构成分,但对于读者而言,并无碍于“问道”——他们身上有气韵、有仗义,更有大智慧。
梨园工匠世代传
《大悲旦》这篇,主人公固然是李牧春这位赣剧艺术家,但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她的师傅陈班主。作为玉山乱弹腔锦溪班嫡传,陈班主既有承上启下,推陈出新的功劳,又有言传身教、有教无类的风范。对于曲艺,他“把曲目、角色、唱腔、乐队再次分类,在原有的戏份里,引入了昆曲的舞蹈与武术和乐队的丝竹乐,在唱腔里更注重唱词与地方方言的融合。”而在传帮带上,除了带出半徒半女的李牧春,饶河班的林凤鸣来求学兼求亲时,陈班主一口应下求学之事(但一开始并没有应允亲事):
“我们两家是兄弟班社,一衣带水,怀玉山东南为信河班,怀玉山西北为饶河班,怀玉山山脉不是两个班社的屏障,是母体,是发源地。”
陈班主亦师亦父,他的言行,自然影响到了李牧春、林凤鸣夫妇。从通过跑步练习气韵,到三年来日复一日练唱腔,李牧春除了承传下了陈班主的梨园功夫,也将传播赣剧文化的念头时刻记在心中。她自己整理历代口耳相传的戏文,让饶河戏和信河戏不至湮没于历史长河。她的女儿(是丈夫林凤鸣打鱼时捡到的孩子)林采薇退休后回到郑坊,开始物色场地筹备赣剧培训学校,想来可以告慰陈班主、李牧春和林凤鸣等赣剧前辈们。
林凤鸣身上同样有着荡气回肠的故事,1942年浙赣会战期间,日军参谋长尾正夫大佐是戏迷,想让当时已是班主的林凤鸣唱汤显祖的《还魂记》,被林凤鸣严词拒绝:“我们饶河班只唱一出戏,唱我们的岳老爷。”一曲唱毕,林凤鸣吞炭明志,从此再也不能唱戏。
相比蓄须明志的梅兰芳,林凤鸣此举悲情色彩更浓。虽然侥幸留下半条命,此后的林凤鸣沉默寡言,后来成了一位烤红薯的老人,直到去世,少有人知道他曾是一位大武生,更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做过如此壮烈的事。
正如《菜根谭》说:“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陈班主对走投无路的吴氏母女的不忍,造就了李牧春;李牧春对打捞上来的婴儿的不忍,造就了林采薇;而林凤鸣“泰山鸿毛知轻重”的精神,更应该值得我们铭记。
仗义每多屠狗辈
《元灯长歌》里的许多篇章,可以和一些经典文本结合起来读。比如《大悲旦》中李牧春被陈班主收养,可以和电影《霸王别姬》相互对照,而《似斯兰馨》这篇故事,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药》。和夏瑜一样,周民安被叛徒出卖,军官为了杀鸡儆猴,在枪杀周民安后,还要以百般花样,折磨他的身体为乐。
当时围观的人群中,也许就有等着取人血馒头的华老栓。但和《药》不同的是,《似斯兰馨》里有一位姓马的卒卒子,他连开三枪击杀了军官。“人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作恶?你不配为人,你是个恶魔!”卒卒子嚎啕大哭。
卒卒子当场就被抓了,半个月后被枪毙。但不幸中的万幸,卒卒子的妻小被好心人转移了,乱世苍茫,马家后人音讯渺茫。直到后来,傅菲的父亲才知道给家里做油漆的师傅,就是马家后人马英明。“似斯兰馨”(其实应为“斯似兰馨”)便是马英明题赠给傅家的字。
和傅菲的父亲一样,我上网用了古籍数据库、网络图书馆等各种方法查询,也查不到“似斯兰馨”的出处。或许正如马英明所说,“出处在我们每个人的过往里”。这是代代承传的,美好朴素的愿望。
傅菲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马英明能想到这四个字,没有告诉我们林凤鸣所唱的岳老爷究竟出自哪一段曲目,没有告诉我们江春为什么放弃大好的生意回乡开拖拉机建书院,也没有告诉我们《申阴文科》究竟是怎样一部奇书?
泥瓦师杨绍醒身患麻风,村子里原先守望相助的父老乡亲们一夜之间变了脸:“灭你全家,不是谁一个人的主意,是十八岁以上男丁,在族里开会定的,大家都通过了。”幸运的是,杨绍醒的小叔连夜赶到镇上,托了人,磨破嘴皮,请来了干部和医生,虽然医生的诊断还是只能让杨绍醒一个人生活在山头,但却保住了他的儿子其白。
这世上固然不会缺乏锦上添花者、雪中送炭者,但能舍己为人的,终究是万中无一。杨绍醒年轻时,因缘际会好心救了他后来的岳父,让其免于豺狗撕咬。而当杨绍醒同样因为好心救人却不幸感染麻风后,他的岳父为了女儿不至于守活寡,借着劝酒,想要让杨绍醒失足落水而死。
后来,杨绍醒病好了,但妻子早已去世,儿子考上大学后又带着通透智慧的奶奶出了国, 孤零零一个人的杨绍醒成了提灯师傅,带着摇铃,边走边唱。他唱的歌,就来自《申阴文科》,可惜的是,我们只能在傅菲的文字中,找到些许唱词,正如我们无法深切地体会杨绍醒的苦难,我们也暂时无缘得见《申阴文科》这生与死的箴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