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论且说,有章有文

《文学家之径》,黄维樑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

知道黄维樑教授的名字,源自江弱水的《古典诗的现代性》,在这本书的绪论部分,江弱水提到了其师黄维樑《唐诗的现代意义》(见《中国文学纵横论》)一文。我在撰写毕业论文时,虽然引述了黄维樑的观点,但其实并没看过其专著。毕业多年后,黄维樑教授来到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参加学术会议,写下游记长文,挥洒自如,信笔由缰,可惜我已毕业多年,终未能得见尊颜。

图片
黄维樑在“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作主题发言(图源: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微信)

此次,浙江古籍出版社拟将黄维樑《文学家之径》收录于“日知文丛”出版,我得知此事,主动请缨校对一职。一来是因为昔日写毕业论文时,没有扎扎实实读黄教授的专著,读一读散文篇章,算是补偿;二来是黄教授的文章论古说今、纵横中西、兼具理趣,实是“学者散文”中第一流的佳品,读之如饴,校之亦愉。

论“学者散文”

在本书第四辑,黄维樑以“博雅而有文采”为题,为“学者散文”下了定义。从台湾的余光中到香港的梁锡华、大陆的喻大翔,再到方忠、丁晓原等学者,在讨论“学者散文”时,都侧重情趣、智慧、学问。虽然在具体描述时,各位学者有采用书卷气、理性等不同的用词, 但大体上都是强调知识、学理——这是学者特色,以及趣味——这又是散文所需了。

文心雕龙 搜狗百科

黄维樑自己从古今中外找论据,虽然西方似乎没有“学者散文”的名目,但黄维樑自己的武功师承——《文心雕龙》里,有诸多文字,可以看作是对“学者散文”的要求,黄维樑概括为“博雅而有文采”,即为学者,要做博学高雅的人,写散文,要有出众的思想和文采。

既然已下定义,黄维樑自己当然身体力行,在本书自序中,黄维樑更进一步展开对“学者散文”的论述。在他看来,《文心雕龙》中有《论说》篇,“论”与“说”恰好可以代表严谨有致的学术论文和令人愉悦的散文书写,二者合一,“知性与感性兼具,学术与趣味并存,实质与文采俱胜”,这既是《文心雕龙》的优点,也应当是“学者散文”的追求。

为什么是南京
刘勰与文心雕龙纪念馆

而在文章的章法和文采外,黄维樑自己更追求更大的“文”,也就是文化自信,多年来,中国学者们引述西方诸贤各路学说,分析我国作品,久而久之,“天下苦西久矣”。黄维樑多年来呼吁不应“过度西化”,推崇“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作为学过西方诸多高手的武功,又以《文心雕龙》这本“九阴真经”为底子的大国手,黄维樑招式挥洒、指东打西之间,让人“会心且微笑”,这也应当是“学者散文”的目的所在。

论翻译

本书中,既有借杜甫、刘勰之口发表讲话、臧否人物的精彩篇章,也有追忆钱锺书、夏志清、余光中等前辈师友的感人书写。但若说有趣,我觉得还得数谈论翻译的几篇。黄维樑少时负笈海外,著作等身时又在两岸三地往返,翻译的细微之趣,黄维樑得其三味,解说起来,更是诙谐。

哈姆雷特是忧郁王子 仓央嘉措是忧郁活佛
《哈姆雷特》电影剧照

比如在第一辑《丹麦王子是蛤蟆?》中,黄维樑借两岸三地对撒切尔夫人的姓名翻译,带出对哈姆雷特名字翻译的见解,香港黄国彬教授认为“哈姆雷特”无论字形、字音都接近“蛤蟆”,故而自创“汉穆莱特”的翻译。黄维樑说,哈姆雷特堂堂男子汉,行事肃穆、思维肃穆,为什么不该享有“汉”“穆”之名?故此,虽然如北京大学出版社的编辑会将黄维樑笔下的“汉穆莱特”改回来,校对这本《文学家之径》时,我对“汉穆莱特”就不妄动刀笔了。

当然,“哈姆雷特”地位坚若磐石,黄维樑和黄国彬的“双黄”唱不成,不过本文中,黄维樑探寻哈姆雷特译名的来源,也可让我们长一番见识。原来田汉在1922年的译本作“哈孟雷特”,1936年梁实秋的译本作“哈姆雷特”,这应是“哈姆雷特”的源头。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余光中在写《梁翁传莎翁》时,尊重梁实秋,仍写“哈姆雷特”,到了后来写其他文章时,就直接写“汉姆莱特”了,不过这些译名,终究是“哈姆雷特”流传最广,最受认可。

敬悼余光中, 兼忆蔡思果
余光中

不过,余光中的做法,即保留原译者的译笔,应值得我们效仿。《文学家之径》中,有不少译名与我们常见的翻译不同,所幸黄维樑附了英文,便于我查证。比如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巴筏洛蒂”其实就是帕瓦罗蒂,英国诗人柯立基十有八九是柯勒律治,德国作家葛拉斯就是君特·格拉斯。虽然做了附注,我对原文却也不做改动,毕竟港台翻译有别于大陆,也自有一番特色。

在本书第三辑中,黄维樑有多篇文章谈论翻译,既介绍胡适翻译“绮色佳”,徐志摩翻译“翡冷翠”的“妙译”,也通过“可口可乐”的翻译,谈论“信达雅”的翻译观应以“妙”代“雅”。话锋一转,黄维樑看到两岸三地的中文英译差错,也不客气地化身啄木鸟加以点击。这不禁让我想到所认知的职工服务中心的英文翻译“Worker Service Center”,就是“总感觉不对,却又说不清楚哪里有问题”,还需擅长英文的方家指正。

论新诗

某种程度上,写散文,谈论翻译,只能算黄维樑的“业余爱好”,而作诗歌,尤其是新诗研究,才是黄维樑的本职工作。本书同样有不少篇章谈论诗歌,比如有一篇《诗的“雅礼”和“耶鲁”》,黄维樑借钱穆先生对耶鲁大学的“妙译”,提出旧诗固有“雅礼”之美,新诗之“耶鲁”亦有自由之形式,率真之美感。既然“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又何妨“新诗旧诗,多妻主义”?

真正的美人,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卞之琳

黄维樑自己喜不喜欢新诗?答案是喜欢,他喜欢卞之琳的《无题》(第四首),称赞其形象性强、语句精练、层次分明、诗意含蓄。但一旦换了台湾六十年代的新诗现代化运动,内地的朦胧诗,黄维樑便抨击“文字如乱麻、言称艾略特”,认为“东诗效颦,缺乏文化自信”。在他看来,今日文艺圈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诗歌创作,都有一种自卑感,要把学术研究、诗歌小说的创作弄得深奥难懂,让人敬畏,以体现自己的优越感。

黄维樑当然知道,卞之琳自己就是艾略特的忠实粉丝,一方面在创作中受到艾略特的影响,另一方面还翻译过艾略特的理论文章。但卞之琳的创作仍然有其传统的一面,黄维樑将其与李商隐作比,认为他们“诗才卓越,诗歌可读可解可赏”,故而进一步认为卞之琳“有专业自信和中华文化自信”,到了黄维樑学生江弱水这里,就干脆认为卞之琳是李商隐等诗人“古典诗的现代性”的传承,换言之,并非是卞之琳刻意通过创作展现中华文化自信,而是中华文化的一条脉络,恰好延续到了卞之琳等现代诗人身上,也就有了“晚唐诗热”。

说来惭愧的是,虽然以“晚唐诗热”为题写了硕士论文,但其实我一没怎么读我国晚唐诗,二没怎么读西方现代派,三连卞之琳等人的诗读得也少,至少读得不深入,有机会的话,自当再多读一读黄维樑《中国文学纵横论》等专著,或许对“晚唐诗热,会有更深入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