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学生时代价值观念的解构和重建
上篇见:
拒绝故乡和家国的情感叙事
从小到大,我听到的关于故乡和家国的叙事都是温暖的,正面的,甚至令人潸然泪下,不能自已。从小背到大的古诗词都是这样不断的向我强化这种观点,其中有很多还是高考的背诵篇目,这也使我不得不记住它们。
太多的古诗词都在告诉我们乡愁如何,家国如何。接受了很多关于故乡和家国的情感灌输,却没有人告诉我有为何要这样。「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也许是汉族作为农耕民族、中华历代王朝作为农业文明王朝的的固有属性,即使是像元清这样由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也是被这强大的文化根基所浸染、内化。透过最新的分子人类学的研究,我们知道今天的汉民族的主体并未经历过大规模的血缘替换。这也许是汉文化中关于乡土家国的情感基调得以一脉相承的底层逻辑。
故乡和家国的底层逻辑是文化认同,一个群体里,大家共享着相似的民族背景,组成文化共同体,以及由此产生纷繁交错的联结关系。这种联结依赖的是智人的「讲故事的能力」,这种能力,正如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所说,是现代人类特有的、区别于其他物种的能力。在梁鸿的《出梁庄记》1,以及电影《落叶归根》2中,都能看到有描述外出务工的农民工把去世的工友尸体运回家乡的故事,这恐怕是关于乡土情节最凄凉而又歇斯底里的描绘了。
但随着所见所闻,我渐渐发现故乡和家国的情感叙事的虚无。在共和国的前半个世纪,一位公民在自己的国家内的流动甚至可能是违法行为3;但改革开放之后,政府为了经济发展又在竭力提升劳动力的流动性,从而释放人口红利实现经济的快速增长。而如今,新冠疫情下的各种关于返乡的限制措施、政府对于所谓就地过年的鼓励,戳穿了我心中关于乡土家国的认知的最后一道防线,尽管在此之前我已多年未曾返回家乡。为了社会稳定我们不停地宣扬乡土情怀,但也可以为了经济或者防疫等其他原因弃之如敝履,它如此任人打扮,如此虚无。
这种虚无感在我的思维中正在被不断的强化。去年王力宏演唱的《天地龙鳞》,一听或者会有很强的代入感,什么炎黄子孙,轩辕后代,华夏后人,就喷涌而来。然后并没有意识到大多人的普通人,都和影视里面的帝王将相没有什么关系,多半是个战场上只能冲在前面的走卒,或者是个土地都没有的佃农而已。今年北京冬奥会,代表中国参赛的谷爱凌斩获两金一银,在热度大涨的情况下,也有一些关于她的国籍问题的质疑声。毫无疑问她是一名十分卓越的自由式滑雪运动员,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勇气、智慧和能力。至于代表中国队参赛,也完全符合奥委会的规定4。对于媒体的刁钻问题,她也能从容回应:
我在美国的时候我是美国人,在中国的时候是中国人。
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法》第八条,以及目前已经披露的消息来看,这样的回应确实有些避重就轻。
第八条 申请加入中国国籍获得批准的即取得中国国籍;被批准加入中国国籍的不得再保留外国国籍。
可能精英就是「无国籍」的吧。这么说是因为国籍对于属于上流社会的她来说可能不那么重要,有太多超越国界的,比起所谓的家国情怀更重要的东西。
那既然如此,它(家国情怀)对于一个普通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故乡、家国的虚无之后,是世界主义么
我在与自我的审视中似乎逐渐「走火入魔」。为了褪去所谓传统文化的底色,最初我开始淡化传统节日的观念,然后慢慢演变为有意识地不去参与传统文化习俗,到最后全然忘却。粽子、月饼亦或是汤圆,对我来说不过是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和脂肪的某种组合,提供给身体以供消化。有一年秋天,我姐姐正好在北京,问我周末(周末是中秋节假期)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我以在准备司考为由拒绝,后来才想起来是中秋节。我甚至连自己的生日都会忘记,直至有朋友发来祝福。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意义。今天的我之所以是中国人,是因为我恰好出生在东亚这片土地,而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它又恰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范围。如果我早出生 700 年或者 300 年,此时中原分别属于蒙古帝国(元朝)和大清帝国(清朝)的势力范围,文化观念或许将会有颠覆性的区别。我以纳税实现我作为一个公民的义务,不因我是一个中国人而自豪还是自卑。后学生时代,需要不断的将曾经接受进来的浆糊从脑中不断的清除出去。这个过程需要更加强大的自我认同,才能使自己活得更加自洽。
也许最终所求是内心平和
再次要起身回老家,已是三年多之后,当时我在万峰滑雪,小曼告诉我:“外婆去世了”。
在京沪高铁上,火车一旦驶离城市,就陷入了一望无际的单调、乏味的小农经济构建的乡村景观中。这片土地所呈现的,是那些未能享受到共和国经济飞速增长的红利、长期以来的被工农业剪刀差和政策压制下的人们以及他们劳作生活的场景。
高铁的速度确实很快,过往的思绪在我脑海里的翻动也很快。从这种平原乡村景观中开始接受义务教育以来,家乡相对于我的物理距离被不断拉远,未来也许会更远,我突然有些悲伤,全然不像多年前离开时候的决绝。
皖北的冬天晚上很冷,我突然才发现,棉被很重,空调功率也不够。但说来也矫情,毕竟生命中的前十七年,在这里生活的我都未曾感受到这些不适。夜晚的狗吠和清晨的鸡鸣,成了这寂静空荡的乡村中为数不多的点缀。
我又一次见到了母亲的哭丧。此刻的我,很想用两只眼睛记录下这一切。在《在医院,在中国,在人间》中,我曾写过十多年前,在奶奶的葬礼上声泪俱下的母亲。但毕竟无法脱离遗忘曲线,很多细节如今都已经模糊了。而此时此刻我听到看到,感受到的母亲的声泪俱下,是何其真实!下午两点钟的太阳本来应该很烈,但也许是因为冬天,也许是因为春节期间鞭炮带来的污染,此刻的光线照下来只剩苍白无力。
依丧礼习俗5,我代父亲行三揖九叩之礼。太阳底下的事情总是不断轮回。这种奠酒的仪式似乎严重落后于这个时代,人们会批评传统丧礼的种种繁文缛节,但想想我们经常听到的仪式感一词,不知道某种意义上算不算得上是一种文艺复兴。
事间虽然亲友不免有问及婚恋问题,但我没有从中体会到什么恶意。毕竟这种熟人社会很小很单调,也没有太多别的可以交流的东西。
早上地面有结冰,下车时不慎摔倒,父亲赶忙拿毛巾过来给我掸去裤子上蹭到的泥土。这实在是二十六年来未曾有过的被关爱的感觉,令人惊愕。我想如果是以前,可能只是会挨父亲一顿骂。
我偶然间端详了父母的脸庞,那上面布满着紫外线和岁月留下的痕迹。父母会变老,我开始疑惑:我是否还能执意远走天涯,最终也不会为不曾多回头看一眼而后悔呢?
参考和尾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