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gger warning ⚠️:文中有大量情绪波动和危险行为,请勿模仿。
凌晨 12 点,我把电动车滑板车拧到最快的速度,一边哭一边在午夜的广州大道和京溪路上狂奔。
流下来的泪滴沿着风拂过脸上的曲线,浸润过鬓角的发根,然后再慢慢消失在夜晚的风中,毫无踪迹。也许有几滴成功从头发的禁锢中逃离:本以为获得了自由的他们,却一路奔向了不知归途的未来。
我能感受到它们对眼眶的依依不舍,不断地堆积,堆积,堆积,模糊掉眼前的道路,直到最外面的一颗撑不下去。
原本我只是要去取一件寄错了地方的快递。
明明广州最近的天气不错,很舒服,尤其是晚上从闷热的室內走到室外,一种逃离重生的感觉扑面而来。可是走出去之后不久,看着稀稀拉拉的车流和过往的行人,我却感觉我的孤独感像是被禁锢了一百年的火山,猛烈地喷发了。
他人的幸福就像是一根稻草,重重叠叠地压在一些人身上。直到有一天,他们就会发现,「我要喘不过气了」。

出门前,我看见了昨晚同事的文章,也是讲关于她妈妈。
文章写得太好了,恭喜她的妈妈,终于勇敢从过去的桎梏中逃离,迈出改变的第一步。
想起来我之前写出柜的稿子被毙掉了四次,责编建议我先 move on。我确实觉得当时也陷入到了一种情绪中,所以也暂时将这篇稿子放到了素材库里。直到看完上面那篇文章,我又回想起来过去我写的那些文字:重新看完的那一瞬间,我却有种恶心透顶的感觉。
我佩服自己,究竟是怎么样才能从几千几万个「不」里,挑出来那么几个「好」的。
尽管我出柜之后,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父母的态度,但也只有态度而已。也许他们只是害怕于丢脸,害怕失去我这么一个「儿子」,害怕失去抱第二个孙子或孙女的机会,才显得愿意妥协一些。
一切的内核都没有变。
当我在海口和他们视频电话时,我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解释,我的性别认同不是病,生病的地方是抑郁和焦虑。一遍不够,十遍,一百遍,只要他们愿意听,我都愿意去解释,愿意带他们走进我的世界里,哪怕是简单地知道我在想什么都好。
「你信一下基督吧,真的很有用的。我跟你说那个某某牧师,已经治好了 40 多个什么抑郁症啊同性恋的,我相信你也可以被治好的。」
这是我得到的答案。
就算她来广州看我,来到我的公司,见到我身边的朋友,勉强接受了我长发高跟鞋做美甲的样子,她还是坚定地认为,如果我继续吃药,继续有那种想法,最后还是会下地狱的。
「你不要再吃那种药了」,这是她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在她来广州的那两天,很多时候我能感受到我的妈妈也是个遭受了很多压迫和伤害的女性。但是在这种时候,我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而爸爸也在后来加入了视频通话。他拿过妈妈的手机之后,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不要去相信那些医生,那些医生都是有自己的开药业务指标的,他们要赚钱,才不管你的死活。
我刚想和他们讲述一下我去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开处方的过程,结果被他这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
来自父母记忆中最深刻的经历,就是他们指导我未来人生的最高指令:除了我们,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真正爱你的人,而会害你的人却会不停地出现。
想来也是,初高中时候我很喜欢做一些电子设备,有一次在论坛上认识了一个网友,我们聊得还挺投缘,于是就约了在某个周末的下午线下见面,他准备送我一对音箱,在市区的一家星巴克。
我和我的爸妈说,我想要周末出门的时候,被拦了下来。
「你要去市区做什么?」他们问我,于是我道出了实情,一五一十地将我和这个网友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现在才跟人家认识多久,就要跑出去见人家,万一人家是骗你的怎么办?」,爸爸说。妈妈接着爸爸的话,「你都不知道人有多坏」。后来我也没和他们争执多久,因为我知道这个事情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只能在爸妈口中各种拐卖儿童的案例中回复他,「我去不了了,我爸妈说你可能会是骗子。」
妈妈坐在我旁边,结果我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你傻吗?怎么能直接说人家是骗子?」接着,坐在另一边的爸爸也给我出主意,「你直接说你今天有事,让他寄给你不就行了?他真的想要给你,为什么一定就要约你出来?」
我照做了,后来音箱也收到了,我也把它们装了起来。爸妈有时候也用这对音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还挺开心的。
只是这个网友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豆瓣上有一个叫做「原生家庭对子女的影响有多大?」的小组,其中有一个做青少年心理咨询的人,经常会问来咨询的人一个问题:「你的房间可以上锁吗?」
房门不能上锁的孩子,父母的控制欲和侵入性强,这个结论并不稀奇。但这同时还意味着父母和后代的「分化」是不成功的 —— 孩子并不能成长为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人。这种亲子关系像是一种「共生」的状态,父母太依赖孩子,忍受不了分离。
这种情况下的父母,会认为孩子成功后要远走高飞,所以会在无意识里做出破坏孩子走向成功的行为。
比如在孩子关键的考试或求职过程中破门而入送上水果茶点,美名其曰是关心,事实上是在破坏将孩子带离他们身边的可能性。在孩子为自己的成功被破坏而崩溃的时候,作为始作俑者的父母可以变得非常脆弱,来逃避自己的错误,孩子反过来要照顾他们的情绪。
我的房间门可以上锁,但在上大学之前,我的父母拥有随时可以进入的特权。
高二到高三那年我喜欢玩数码产品,很自然会被归类到「不务正业」里。在被班主任抓到两次之后,他在没有通知我的前提下,将我的父母叫到了办公室。
我不知道后来我爸妈对我的转述有没有添油加醋,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失去了拥有手机和完全锁上房门的权利。
尽管在之前,他们就已经会在半夜直接用钥匙打开我反锁的房门,来检查我「睡了没有」。
只是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们还可以在叫我起床时猛掀我的枕头,或者是质问我昨晚睡觉为什么要锁门。在过去的 16 年里,他们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在那个早上我妈却不停地掀,几乎让我的头整个从枕头上滚落下去。
我在装睡中用尽了所有能用的力气,拼死地压着枕头。他们想确保我没有正在枕头底下藏什么她不知道的手机,而我当时确实也藏了。
他们没有找到,我也不知道找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只记得有一次被他们发现我凌晨还偷偷坐在电脑前,把我撵回了床上之后,在我敞开的房间门和床头之间,大声斥责了我半个小时。
「我们做生做死供你读书,你就这样对我们?你真是跟你班主任说你的一样,毁掉了,没救了。」
「嗯,我知道是我错了,但是后面的 Wi-Fi 不是我开的。」
「不是你开的鬼开的?你再敢走进电脑房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是我开的我现在从阳台跳下去,行不行?」
「你跳啊,你现在去跳。」
爸爸或许忘记了,那个晚上哥哥和嫂子也在家,他们对网络的需求应该会比我更强烈。
这一年是我的高三,在当时没有人会知道,我近乎在家里以「全裸」的状态度过了一年。然后在 6 月 8 日高考英语的结束铃声响起之后,一切在瞬间又回到了正常 ——
我就算不锁上,他们也不会进来了。

最近聊到父母和家庭的事情比较多,不管是豆瓣微博还是公司同事们在选题会上。其中,一位同事分享了她和爸妈的经历,收获了我们的好奇心和赞许,都认为只是一个值得记录的故事。
她的父母也会吵架,但是却有一种很好的方式来解决 —— 假装「汉堡包」。父母争吵完之后平静下来,坐在女儿的两边,然后女儿「叮」一声,两人就开始放下争执重归于好。
她说,虽然父母后来分开了,但是却非常地和平。而自己从幼儿园到高三毕业,她都会和爸爸睡前聊天,分享今天做了什么。
这些故事在我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我不仅羡慕这种事情,更羡慕他们真的可以在爱父母的时候,也拥有自己的人生。
而我的故事大都是苦难,也许就是去了被记录和与他人共情的意义。毕竟对于家,我能想到的结果,最后都变成了逃离。
那是 2014 年的夏天,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考得真的很差,连深大都没考上,最后只去了北师珠。一万八的学费在当时来说,确实算是有些压力。在开学前不久,妈妈领着我去银行存学费,出门前一起去找我爸拿存折。我爸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当做没听见这句话一样,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那时候实在是受够了这种对我和妈妈的冷暴力,但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过到了要离开家去珠海那天,也许是发现我真的要走了,他们又开始关心起我来了。我拿着行李走到楼下之后,他们还最后一次问要不要送我一程。
我拒绝了一切关于送我去坐车,送我去珠海的提议,只说,送到楼下吧,足够了,后面的路我自己能走。
我把这视作自己的第一次逃离,付出的代价是在火热的 9 月,一个人拖着三箱行李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然而我还是无比地开心,因为我真的可以很开心地去思考,我应该要怎么生活了。
所以在大学刚开学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墙纸,收纳盒,理线盒,床品,遮光帘,我把能想到的一切都买了。比起家里像是杂物间和小客房一样的房间,这里才更像是生活的地方。
一直到毕业之后,搬家,换房子,每次都会花大价钱添置新的东西,真的把租来的房子当自己家一样去对待。后来,我收到了不少人的评价,说我热爱生活,会愿意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很舒适宜居,甚至想要和我合租。
其实哪有什么热爱生活,只是不想再逃离回那种空荡且冰冷的噩梦里去罢了。
想起来,大概是大学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之后,忘了是谁和我说的一件事情,大概是说,女生宿舍里有些人因为来了学校不习惯,晚上在宿舍想家想到哭了。
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却再一次冲击了我的认知,原来那种和睦互信的家,是真的存在的。

也正是因为过去的这些经历,会让我坚定了一个想法,我不想成为父母。
可是在潜移默化之中,我还是染上了一些来自父母的影子 —— 我也不可能不染上父母的影子。
妈妈总是说,我的性格像我的爸爸,暴躁,易怒。被说「性格像我爸」这种事情,我觉得就像是我人生中 24 年最大的挫败。不只是我爸爸的身上有那些我最讨厌的家主本位和男性本位思想,更深层的意味,像是否定了我这些年想要变得温柔的一切努力。
那天晚上她在广州也提起了这件事,我第一次拉着她的手,和她道歉。我说,这确实是我过去的错,那时候我朝你扔东西,直呼你的姓名,给你造成了太大的伤害,对不起。
但其实最恐怖的一件事情是,我和家庭的撕裂程度已经大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妈妈印象中的我,还是快 8 年前那个对她大打出手的不孝孩子。而爸爸眼中的我,则可以是他想要的任何样子 —— 在劝我该结婚生子的时候,我可以是个快要二十五六的「成熟男人」,应该带个「合适」的女朋友回家;而在责骂我不顾家庭自作主张去开始激素治疗的时候,我又可以是个「只由自己任性」的「年轻男人」。
回到那次我在海口的通话,那是我第一次和父母长聊了近一个小时,我没有情绪失控的谈话。
我真的学会了控制情绪吗?我觉得并没有,至少现在我还是很感性,只是出于不想浪费情绪和口水的角度,我已经放弃了和他们争执,尽量答应他们的「建议」,同意和妈妈见一下那个成功扭转了 40 个人的牧师,也同意让他们带我去随便一家三甲医院继续看「病」。
就连爸爸「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要不要这个家」的时候,我也就只是叹了口气,平静又直截了当地说,「我没办法回答你。」
我看似逃出来了,其实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孤独地生活而已,直到麻木,得过且过。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也许是我用真实经历书写的另一部《安娜 · 卡列尼娜》吧。

好在昨天晚上的风很柔软,她还是愿意帮我擦一擦眼泪。我并不是个什么高尚的人,也不忠于什么,只是想着稍微自由一点地活着。但是我还是希望能看到这里的你,不要学我,好好地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题图:Unsplash丨文章配图:宛潼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