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信于己,方达于人
“有知有行”的孟岩在他的投资实证里说:投资收益,很大程度上是由你在熊市做了什么决定的;一个人,很大程度上是由他在困境时做了什么定义的。
在投资中,有所谓的“困境反转”,而对于人,或许也有所谓的“剥极则复”。严复的名字就来自于《易经》的复卦,而他的人生,也在“历经磨难、饱受争议”中,以“笔醒山河”成就声名显赫。
翻译《天演论》时的严复,已到不惑之龄。在他人生的前四十年里,虽有留洋经历,但在科举上却屡战屡败。生活上他沾染吸食鸦片的恶习,工作上同样并不顺利。在枯燥的水师学堂教学工作之余,严复开始阅读西学经典,进而以翻译为志业,终究找到了他的“天直”。
前几年的我同样在思考,究竟做什么样的事情,能尽可能用上自己的一生所学。严复或许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翻译《天演论》,某种意义上恰是最适合他的工作。一方面,严复少时求学马尾船政学堂,后又留英深造,其科学素养和英文水平足以理解赫胥黎原著。另一方面,严复备战科考时习得一手桐城文章,补足了古典文化的修养。再者,严复信仰佛教,而《天演论》中恰巧也有佛教内容。以上总总,莫非天定?终于,随着1898年《天演论》的正式出版,严复一跃成为中国“第一流人物”。
信于己
严复在翻译《天演论》时提出“信达雅”三原则,黄克武在《笔醒山河》中称其为“翻译界的金科玉律”,虽有过誉之嫌,但后来诸多翻译名家在谈论翻译理念时,无论臧否,皆从“信达雅”上做文章,如卞之琳就认为“信”是翻译最重要一事。“信”在翻译中指准确,严复为了追求“信”,创造了诸多名词,但可惜的是,由于受到日译名词的冲击,今天我们熟悉的严译名词只留下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那么,是严复的翻译不好吗?也不尽然。比如对于“rights”一词,严复就认为翻译为“权利”是有负面意义的(类似“权宜”“权谋”),而选择翻译为“天直”。一方面,“rights”有直线、直角的意思,中文的“直”也有“职”的意思,两者可以相互配合;另一方面,严复也根据上下文的具体语境来选择使用“天直”“民直”和“权利”。当然,“天直”“民直”如今已被淘汰,恐怕少有人知了。
虽然严复翻译《天演论》,但他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语言的发展并不一定遵循“优胜劣汰”的标准,“适者生存”才更符合语言的实际。即便如荀子所言,“名有固善”,但“名”的好坏与其是否能“约定俗成”却并无必然的关系。严复以他的翻译理想,造就了语词的城邦,却终究还是在“东潮”的冲击下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少数几个留存至今的词(比如“乌托邦”),还在诉说他音义并重的翻译理想。毕竟,谁说不再流行的就不是好的翻译了。
达于人
选择以桐城古文翻译《天演论》,固然能让旧学功底深厚的蔡元培、胡适、鲁迅等人大受振奋,但到了新文化运动后,严译“以雅妨达”的问题便日益凸显。诚如胡适所言,严复翻译《天演论》时“自然不便用白话;若用白话,便没有人读了”,故严复的文字选择,有其时代意义,却也终于受限于时代。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胡适自己读的是吴汝纶对《天演论》删改的《吴京卿节本天演论》,这一节本只有严译本三分之一篇幅,文字更加简洁紧凑,主旨也更加突出。节本问世后颇受欢迎,不少学校还采用其作为国文教科书。“这种思想像野火一样,延烧着许多少年的心和血”,少年胡适受其影响,也将名字改名为“适”。(值得一提的是,严复妻子去世后,他在预备的合葬地墓室围屏上写下“惟适之安”,是出自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
和胡适一样同样担任过北大校长的蒋梦麟(严复、蒋梦麟和胡适都担任过北大校长),却注意到《天演论》被我国学者道德化的问题:“他们得到一项结论,知道世界各国正在互相竞争以求生存,而且经过天择之后只有适者才能生存。中国会不会是适者?她会不会生存呢?她必须竞争,为生存而竞争!”最后,进化论被简单地道德化为“弱肉强食”。不过另一方面,进化论让我国学者循环往复的历史观发生了改变,直线前进、不进则退的历史观逐渐成为共识。黄克武认为,严复翻译《天演论》,除了肯定赫胥黎的伦理关怀,“更思索过人要如何应付物竞天择的变局,而能保种图强”,换言之,以“天演”为名,是有“与天争胜,创造新局”的含义的。
从严译本到吴节本,黄克武认为,吴汝纶一方面尊重原作、重视精确,另一方面以“与其伤洁,毋宁失真”的原则来解决信与达雅之冲突。不但严复自己接受了吴汝纶的修改建议,吴汝纶自己的节本甚至更加出色。有趣的是,这本《笔醒山河》相比一般意义上的学术著作,同样为了“达于人”有所取舍。作者黄克武希望能以简洁的文字为一般的读者介绍严复的一生,因此在行文上力求精简,尽量少用引文。全书不设章节,分三个部分,二十多个主题,以此描绘严复一生的方方面面。如果说严复的翻译是沟通中西之间,《笔醒山河》同样是尝试沟通当代读者与严复的生平与思想,跨越因桐城文章带来的鸿沟。
这样的尝试固然有其成功之处,但对于挑剔的读者,总感觉引文不加注释,难免有失信于人之嫌。即便作者保证“书中内容是字字皆有来历”,但就算是严复,在“信达雅”上一样颇受争议,即便读者相信黄克武的“信”,在阅读时也仍然不免有所困惑。比如《早年生活》提到严复谱名“传初”(“传”字根据严氏家族“传家以孝,为国维忠”排行),而《留英岁月》提到严复留学时,名字已经是严宗光,那么“宗光”这个名字因何而起,作者却没有说明。又比如《严复与尚书祖庙》一文中提到南宋抗元名将陈文龙。“陈文龙死后,血衣随狂风卷入西湖,后漂泊到乌龙江畔的阳岐村”,据查,陈文龙绝食自尽于杭州西湖边上的岳坟,那上文中的“西湖”,究竟是杭州的西湖,还是福州的西湖呢?毕竟杭州的西湖水按理无法流到乌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