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平庸、善之匮乏
村上春树在《奇怪的吉姆·史密斯协会》一文中,介绍了美国一个由1218名吉姆·史密斯组成的“吉姆·史密斯协会”,其成立的目的是为那些自认为平凡的吉姆·史密斯们加油打气。村上春树开玩笑说,若在日本,大概会是“山田一郎俱乐部”之类的吧。没想到在这篇文章问世三十多年后,日本推理小说家下村敦史真的创作了一部《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原版名为《同姓同名》),该协会的十名成员都叫大山正纪,他们被一个曾经犯下残忍罪行的大山正纪扭曲了人生,除了彼此安慰、抱团取暖外,他们还想要找出那个大山正纪的真身。
同名同姓、多线叙事、更换叙述视角,对于推理小说爱好者们来说,这几乎是明晃晃地表示要使用叙述性诡计了。而借助不同的大山正纪,作者批判了校园霸凌、社会歧视、网络暴力等现象。换言之,这是一部“社会派叙诡”,这样的尝试成不成功呢?可以说见仁见智吧。正如同我们不能被网上的群情激昂带偏了自己的思考,本书固然登上了一些畅销榜单,也在出品方的推动下形成了热门话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推理小说,本书就一定优秀。
网友“yasha001”就认为,“社会派叙诡”是本书“最大的价值和遗憾所在”。叙诡元素的过多过杂过乱,让读者在多个大山正纪之间迷茫,以至于无法对他们的痛苦产生足够的共情。而就叙述性诡计本身来说,本书通过同一名字进行叙诡也算不上特别精彩,而且从一开始读者就能想到有叙诡的存在,在有心理预期的情况下,叙诡带来的震撼自然就减弱了。最后,一连串的叙诡带来了最终反转,却与前文所抨击的社会现象没多大关系,至少从结尾来看,“叙诡+社会派”的尝试并不算成功。同时,在描述日本队与意大利队的比赛时,作者提到了“扣球”一词,认为除了排球中的扣球,还有足球中的扣球,这一错误过于明显,不知道是我阅读的电子版有误,还是翻译出了问题。
恶之平庸
当然,十个“大山正纪”的群像描写,多视角的轮流切换,或许很适合影视化改编。书中也不时冒出发人深省的金句,比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怒火是正义之怒,合乎道义。这种想法很危险。”“真正根深蒂固的是存在于幽暗角落里的歧视与偏见。”不过,大山正纪们的遭遇,或许有些类似汉娜·阿伦特所提出的“恶之平庸”(也翻译为“平庸之恶”)。
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可以在特殊时代,不假思索地执行命令,变成残暴的刽子手。那么在网络时代,看似普通的正常人,某种程度上也会变成邪恶的一员,“铺天盖地的批评,全盘否定对方的人格,这种杀伤力自然足以杀死一个人。”“最可怕的是,有些人相信自己有权决定可以诽谤中伤的对象。痛苦地陈述语言暴力何等残酷的人,在面对他们认为罪无可恕之人时,也动辄恶语相向。”或许,“键盘侠”们最可怕的,不仅在于他们的言行,更在于他们自认为是“侠”,而当他们发现自己的怒火发泄错了对象,甚至可能说出“我才是被害人”这样的话来(加藤元浩《1亿3千万名被害人》)。
作者下村敦史注意到,新冠疫情蔓延开来后,人们的攻击性仿佛决堤而出。日本出现了“自肃警察”团体,他们对违规营业的店家贴纸威胁、破口大骂或集体示威游行。这种私刑行为并非孤例,毕竟“互联网容易遗忘,但不缺记忆”,我们随便一搜就能找到许多用言语乃至威胁攻击他人的案例,同时,又有太多账号被禁言、屏蔽甚至注销,原因或许是因为一次失言,或许又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而在这当中,或许又有许多人是被网络的浪潮所裹挟,不得不变成霸凌中的一员。
在社交网络逐渐实名化的当下, 或许这一现象能得到缓解。但正如小说中提到的“回声室效应”(信息茧房)那样,社交网络天然具有让观点相同的人聚在一起的特性,他们不容易接受不同意见,逐渐形成充斥着偏见的封闭型社区,那么必然会发展出攻击性。然而,又有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能听得进别人的不同意见呢?
网友“一叶飘零”认为,作为读者,“我们与恶的距离,其实很近。”某种意义上,正因为我们内心存在着偏见、预设,轻易地下标签,才容易被作者的叙诡牵着走。我们与书中那些霸凌者们,某种意义上极为接近,甚至可能仅仅隔了一张纸。而思考一方面是打破“回声室效应”的锤子,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唯一能阻止我们,向恶之一面继续堕落的武器。正如同日剧《3年A班》中所言:“我们已经过了可以感情用事、随意犯错的年纪。我们现在已经不可以这样随意了,要思考、思考、思考,然后得出答案。对自己说的话以及做的事,负起责任来。”
善之匮乏
扛着正义之旗攻击恶人的人,有多少是真的面对过别人的伤痛的?
小说中,尽管都叫大山正纪,但有的大山正纪因为年龄过大,事业有成,没怎么受到影响,在聚会时,他们对于和自己同名的大山正纪,也没能做到共情,更不要说众声喧哗的网络了,毕竟“人对自己不敏感、不关注的事物是难有触动、难以共鸣的。”大山正纪的朋友们,根本就不能理解大山正纪的痛苦。
小说中有一个踢足球的大山正纪,在高中赛场上叱咤风云的他,因为和犯人大山正纪同名的缘故,他的朋友们连名字都不再喊了。那些安慰与同情,对于梦想幻灭的大山正纪,根本无关痛痒。
所幸的是,这个大山正纪终于从痛苦中走了出来,继续向着自己的梦想和目标努力前进,其余的几位大山正纪在小说最后,也立下了要洗刷“大山正纪”恶名的目标,希望能通过努力,让这一恶名变成美名。
尽管,同为大山正纪,他们人生都有波折,都曾遭遇痛苦,他们也做不到互相理解对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能彼此安慰与激励。毕竟他们共用一个名字,“对方比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更能理解自己。”但,和大山正纪毫无关系的我们呢?
我们是否会因为他人无心的言语而感到愤怒?
我们是否会在互联网上人云亦云地攻击网友?
对于他人,我们心中是否会有“同情之了解”?是否愿意在发言前多思考一点?
豆瓣网友“爱萍”在评论本书时,引述了几位名人的话。
米兰·昆德拉说:“人有一种天生的、难以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
十九世纪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基佐所说:“人之所以言之凿凿,是因为知道的太少。”
王符在《潜夫论·贤难》里说:“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如果说成年人的“看破不说破”是因为内心有恐惧,担心迟早被算账。那么我们在网络上,是不是也应该让内心有一份警惕,不要盲目地跟从,多等一等,听一听不同的声音。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所谓大图书馆”(Rexlib)、少数派专栏“六蠹集”、豆瓣阅读“六蠹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