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石黑一雄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浮世画家》出版,并在该年获得惠特布莱德图书奖1和布克奖2提名。小说以画家小野增二的回忆蘸墨,种种往事跃然纸上。

念念不忘的声誉
故事从小野增二一家的住处讲起,这座外表壮观、宁静自在的宅院得益于一次稍显传奇的“信誉拍卖”,小野的身份地位使得他通过调查以相当划算的价钱成为新的房主。受惠于此,小野十分赞同这种方式,“它用以评判的不是某人的钱包大小,而是他的道德操守和成就。”后半句像镶了金边,言语中闪耀着自己的身份不凡,以及道德高尚。
关于小野的地位描写,书中写道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向国务院的人写信引荐徒弟绅太郎的弟弟,把这件事告诉别的徒弟时,众人纷纷表示以是老师的学生为荣。而他们喝酒谈天的左右宫,有一张专供小野使用的桌子。
在这些段落附近,又爬伸出小野的沾沾自喜。
当绅太郎携弟登门表达谢意时,他体会到了某种成就感,“事实摆在眼前,我几乎浑然不觉地就让一个年轻人的事业有了好的开始”;当学生头目黑田吹捧小野的名声还会与日俱增时,一向不以为然的他当下却很受用;而他不止一次认为,左右宫的生意兴隆,离不开他的“一份小小功劳”。
小野对此记忆犹新,在他的回忆长河里波光粼粼。

见仁见智的“浪费”
彷佛退休后的小野的烦恼,便只剩小女儿仙子的终身大事了。
一次聊天中仙子提到了当初悔婚的三宅次郎,继而引发小野回想此前与三宅的偶遇,寒暄中三宅说起他们总公司的总裁代表他管辖的几家公司自杀了,为了向战争中受害的家庭谢罪,小野听到后仅仅觉得这是“极大的浪费”。他也不认同为什么要把战争中为国效力的人称作“战争罪犯”,三宅回应他:正是这些人把国家引入了歧途。
而在儿子葬礼当晚,女婿池田在与小野的对话中直言内兄死得太“浪费”了,鼓吹指派他们这些人奔赴战场的军国主义者做错了事不敢承认,心安理得地活着,勇敢的青年却为了这愚蠢的事业丢掉了性命。
三宅和池田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读者已敏锐地意识到,小野增二实乃一个军国主义者和国家主义者。面对战后年轻一代的严肃质问,面对不肯承认错误的怯懦之心,他选择自欺欺人地抹掉这场战争的“不义性”,战争的失败和日本政府犯下的累累罪行近在眼前,他却选择逃避现实生活,沉浸在过去的声誉之中。

一个军国主义者
小野究竟是怎样成为一个军国主义者的?一开始他努力画画向父亲证明自己;长大后他在竹田工作室做商业画手;再之后,他拜当时有名望的毛利君为师。
在竹田工作室,小野的工作是画一些让外国人看上去有“日本味儿”的画:艺伎、樱桃树、游动的鲤鱼、庙宇,时间一久小野渐渐厌烦,认为是在损耗天赋,有雄心壮志的他开始另寻出路。
松田的出现改变了小野的人生轨迹,松田服务于冈田-武田协会,一个军国主义色彩浓厚的协会。彼时小野已转投毛利君门下,毛利君推崇美好当下切勿辜负,挥毫泼墨间不曾抬头看一眼现实世界的纷争困扰,松田把小野拽出不闻时事的舒适区,带他穿过贫民窟,以眼见为实让小野内心摇摆。松田鼓吹崇高的名声需要武力赢得,日本想要位于世界之巅,百姓想要摆脱水生火热,穷兵黩武是最直接的方式。借由底层民众的困苦,松田对连马克思和列宁都分不清的小野进行政治洗脑,将小野引上军国主义道路。
回到工作室的小野心潮澎湃画了一幅《得意》:三个衣衫褴褛的贫民窟孩子阳刚地举着棍子,在他们上方,几个衣冠楚楚、脑满肠肥的男人在酒馆里开怀大笑,这两组截然相反的形象,在日本列岛的海岸线上融在一起。这幅画“右下角的留白处是大大的红色字体:‘得意’,左下角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这句宣言:‘可是年轻人准备为尊严而战’。”至此小野已放弃艺术自觉,走向一名军国主义画家。
小野绘画风格的转变传到毛利君耳中,面对老师的软硬兼施小野不为所动,两人分道扬镳。《得意》之后又被加工,衣冠楚楚、脑满肥肠的男人开始表情紧张,三个男孩变成了神色坚定的战士,中间的军官用长剑指向西边的亚洲,新画被命名为《放眼地平线》。讴歌军国主义的画作恰逢其时,小野很快声名鹊起活跃政事军事,毛利君却在军国主义气氛浓烈的日本踉踉跄跄,不得不靠画插画为生。
一直到日本战败,小野才放下画笔。大女儿节子携外孙一郎来玩时,小野和外孙有过一番互动,一郎问外公以前是不是一个有名的画家?那些画现在都放哪儿了?小野告诉他画都收起来了,不画画了是因为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要退休的,一郎此刻脱口而出:“爸爸说你不得不结束,因为日本战败了。”时移世易,当红的成了历史抛弃的,离得最近的推手,往往最容易被时代的巨轮伤到和碾压。

遮遮掩掩的信念
当小野落实“预防措施”前去拜访松田,恰恰说明他一直心里有数,此前三宅家悔婚的原因正是他在二战期间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效力,为了维持尊严和信仰,他可笑地说成是三宅家自觉高攀不上。“预防措施”这一建议来自节子,为了让妹妹顺利出嫁,她委婉地向父亲暗示:昔日旧友的美言,也许能瓦解掉妹妹姻缘的不顺。
拜访的旧友里还有以前的得意门生黑田。战时小野成了“反爱国动向委员会”的官方顾问,顶着这样的头衔,小野对思想动摇的黑田进行举报,黑田入狱,专制如毛利君,在小野思想转变时也只是没收其画,而小野为人师表却对学生采取这一卑劣手段,多年前对着以黑田为首的学生们说的“尊重老师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定要勇于挑战权威”翻出来再看,已经碎在风中,一股硫磺味。黑田的学生在知道面前的人是小野时立马脸色阴沉,不客气地希望他尽快离开,小野的不齿行为伤害了黑田,黑田自始至终不愿相见。
和佐藤一家的相亲聚会如约进行,推杯换盏中小野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和周围人的含糊其词,头一次他放下姿态做了检讨,只是这份检讨相当暧昧,“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事实上他并未觉得自己的政治倾向有问题,只因形势所迫,不想坏了女儿的婚事。
小野孤身一人,无法摆脱的耻辱跟随着他,唯独在松田家,“耻辱”被挡在门外,曾经的引路人告诉他别在意如今的人的看法。“过不了多久,也许再过几年,我们这样的人就能因为我们过去的努力而昂首挺胸。我只希望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我希望看到我毕生的努力得到承认。”松田错了,指望军国主义的兵戈征伐,绝对无法获得由衷的称赞。
书里曾出现过一个傻子叫平山小子,在战前战时唱战歌、模仿政治演说,赢得了人们的称赞和关注,到了战后他还这样做着,却挨了人们的拳头。在社会价值观念的巨大转变下,小野和松田无疑是另两个平山小子。

“我还有一种恐惧,生怕时代和历史会证明一个人所支持的是一项错误、可耻,甚至邪恶的事业,尽管他怀有良好的心愿,却为此白白浪费了自己最宝贵的时光和才华。”
在这样的思索下,当时26岁的石黑一雄低头伏笔,《浮世画家》就此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