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自极客公园，作者 Lilyann。
对于未认领尸骸的追凶案件或失踪案，当本地警方负担不起高昂的基因对比费用时，更好的破案方式会是什么？或许「众筹 DNA 破案」是一种可行办法。在美国，如 Othram 这类的法医学实验室，以及其运营的众筹网站 DNASolves 成为了连接官方机构、当事方与热心民众的桥梁。
Othram 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David Mittelman 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我们是在为正义众筹」。为无名者找回身份、帮助疑案破除，这无疑是社会民主与道德感的体现。但在民主背后，科技机构要怎样平衡信息收集与隐私保护之间的关系，热心的互联网「DNA 侦探们」又要如何看待自身的解谜快感与人文关怀？
「众筹」用在破案这种场景，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怎样应用 DNA 技术，让无声的灾难变得不那么沉默？
1959 年，华盛顿州年仅 9 岁的女童甘迪丝‧罗杰斯（Candice Elaine Rogers）在斯波坎社区失踪，16 天过后，她的鞋子被两名猎人在山区发现，而后警方发现了她被埋在树下的遗体。尸检报告显示，罗杰斯生前曾遭遇了性侵、殴打，后被凶手勒死。由于失踪前她还在社区内兜售薄荷糖，所以又被称为「糖果」（Candy）。
由于证据始终不够确凿，嫌犯始终难以被锁定。警方曾将女童身上的体液进行检测分析，但遗憾的是，在联邦犯罪资料库中并没有找到能够与之吻合的对象。
半个多世纪以来，随着科技逐渐成熟，本地也成立了愈来愈多的 DNA 检测实验室。2020 年，警方曾与其中一家接洽，但得到的回音是样本依旧年久腐坏，无法分析出更多的结果。
直到一年之后，法医科学家布列塔尼·赖特 (Brittany Wright)与 Othram 实验室进行交谈得知，后者正在研发更为先进的基因测序技术：通过法医族谱学构建出凶手档案，缩小嫌犯人选至锁定目标到兄弟三人身上，其中一人便是真正的罪犯：霍夫（John Reigh Hoff）。
而推动整个案件水落石出的是，霍夫的女儿凯西·霍夫得知自己已在 30 年前自杀的父亲身陷古早悬案之中，主动与警方联络提供了自己的 DNA 样本，在搜索令获准下，警方挖掘霍夫的坟墓进行遗体采样，最后确认，霍夫即为 62 年前性侵并杀害女童的凶手。[1]
尚有许多「无名」的当事人没有被查明身份，无论是嫌犯、受害人还是失踪者。截止去年美国国家失踪与不明身份人口系统（NamUs）的数据，平均每年有 4,400 具无名尸骸被发现，且每年遗骸与失踪人口的数量都在增加。据此，美国国家司法研究所将其称之为「无声的巨大灾难」（silent mass disaster）。[2]
将「无声的灾难」变得不那么沉默，正是像 Othram 这类的 DNA 实验室创办的初衷。在《指环王》里，Othram 是守护 Minas Tirith 堡垒的城墙名字。根据创始人 Mittelman 介绍，以此来命名是希望通过对基因进行测序、归档的技术手段，构建一个庞大的、可共享的数字化法医证据库（在学界，这被称为法医系谱学），破解积压疑案，从而成为守护社会的城墙。
设想很美好，但问题依旧存在。他们首先遇到的麻烦就是：DNA 样本过少怎么办？
其实从 1994 年，FBI 就已经开始建立 DNA 数据库了，名为 DNA 联合索引系统（Combined DNA Index System），将案件中的受害者与犯罪人员的 DNA 档案编入，从而能够快速抓获惯犯。但其中储存的样本数量与内容依旧不够详尽。
以 2020 年刚刚结案、Othram 也同样参与 DNA 化验的「休斯敦伴娘被新郎杀害」一案来说，一般的刑事案件会给出 20 个 DNA 注记作为对比，但在这个案子上至少从数据库中比对了几万个注记，越多的注记相符，代表能够确认的几率就越高。[3]
由此，DNA 样本储存越多，一定程度上越能够推动案件进展。在这种条件下，「众筹」的模式就产生了。
这里的众筹衍生出两种意味：一是通过捐款，为 DNA 测序提供足够的基金，二是捐赠自己委托商业测序公司所测出的 DNA 信息到类似 Othram、GED Match 等机构的族谱数据库中。
而参与众筹的这个群体，往往就会被称之为「DNA 侦探」。
众筹破案的 DNA 侦探，解谜快感 VS 小众关怀？
去年，一位名叫 Carla Davis、来自迪拜的女士在 LinkedIn 上看到了 Othram 实验室发布的，关于「寻找 1978 年田纳西谋杀案凶手」的帖子，需要筹集到 5,000 美元才能进行下一步的 DNA 测序。Davis 被其中一句「我们是在为了正义众筹」所打动，直接补足了剩下未筹到的近 4,000 美元。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截至今年三月，这些 DNA 侦探们已经累计在众筹中捐赠了超过一百万美元。
在 Facebook 上，有一个以「DNA Detectives Facebook」命名的群组，其中聚集了许多与 Davis 有着相似追求的同好。其中，让他们活跃的原因之一，是对「解谜快感」的追求。
对于犯罪事件的披露一直以来都是人们好奇心最为高涨的议题之一。即使发生在距离真实生活遥远的其他国家，也难以抑制想要了解更多的冲动。
「为什么罪犯会选择作案？TA 有怎样隐秘的动机？查案的过程是怎样的？是否高度类似于剧中福尔摩斯的桥段」.....当破案故事脱离小说与荧幕在实际生活中发生时，的确会给多数人带来一定心理冲击，这种表象感受背后的实际情绪是复杂的，也被不少心理学者所研究。
总的来说，一场复杂而悬而未决的案件，能够同时戳中人们内心对作案动机的窥探欲、对受害者的共情力、为正义正名的使命感、以及对案件调查的参与欲。他们混合起来，表征成为了同情、害怕、刺激，又带着些快感的情绪。
来自多伦多大学的学者 Jooyoung Lee 就曾提到，当我们开始消费这种「来自现实生活中的恐怖」，会让大家觉得自己成为了故事中的一部分。[4] 而通过社交群组和 Othram 这类向大众开放捐款或捐赠 DNA 的基因实验室，让以众筹形式侦破悬案一事彻底变成可能。正如 Davis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如果我们能够真的对于破案帮上忙，为什么还要仅仅呆在家里收听犯罪悬疑播客呢？
当众筹的形式逐渐被「解谜爱好者」接纳，与之而来的是众筹背后民主意味的渐浓。诚然，众筹的结果是民主化，但民主化最根本、最理想的效用依旧是社会人人平等。但事实真的能够做到如此吗？
这里还需要补充一定的背景，以更好说明美国当下的基因检测市场情况。
极客公园采访到我国一位资深的法医，经他介绍，了解到国内更多是依赖罪犯 DNA 数据库，将现场检材的 DNA 分型结果输入数据库对比，归属公安部管理。而美国由于消费级基因检测市场的成熟，有需求的当事人（无论是寻根问祖或是侦破悬案）委托实验室发起众筹，逐渐形成公众的、可交叉共享的数据库。
不仅限于留有案底的罪犯，如果嫌疑人有亲属曾经向数据库提交过 DNA 采样，那么通过缩小范围的方式也能够定位。由此，「法医系谱学」应运而生。
然而，在某些情况之下，这种类民主的模式却反而加深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看待。
马里兰大学的法学院教授娜塔丽·拉姆（Natalie Ram）就曾经说：往往当受害者是白人女士时，大家参与众筹破案的热情会显著提升。这也与媒体报道的倾向性有关。而另外一则相关研究则表示：目前类似如 FBI Codis 的数据库中，黑人的 DNA 档案收集率是白人的两到三倍，意味着他们有更大的概率报以嫌疑，从而被采集 DNA。[5]
有些实验室已经注意到众筹模式并不等同于权利平等，开始提升对小众群体的注意程度。
例如，当地几位志愿者成立了 ‘The Trans Doe Task Force’项目，专门为跨性别与变性群体的当事人处理疑案，如今也正致力扩展一个公共的 LGBTQ + 失踪人员数据库。但这类小众关怀始终未成规模。
一如开头提到的，othram 实验室借《魔戒》中的设定，希望构建出一座帮助无名者与社会安稳的城墙。那么，这座城墙该怎么建，既能够发挥效用，又可以不受社会身份、种族等因素影响，保护所有类别的当事人，如今尚待探索。
这是否是一场当代「少数派报告」？
数字 DNA 资料库时代，还有什么是可以永远保密的？
上文讲了许多关于当下的思考，此刻让我们谈谈未来。人们或许是在正义、快感或某种力量的驱使之下捐献出自己的 DNA，但就如同一块小石子投入湖中，惊起的涟漪却能够激荡很久，结果或许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
2018 年，一家基因监测机构 FamilyTreeDNA 宣布向执法部门开放，并且通过与调查人员合作，让警方能够使用的基因数量几乎翻了一倍，当时就引发了一轮对于身份隐私的担忧争议。次年，FamilyTreeDNA 正式就此事向公众道歉。
通过采集到数据库 200 万人的数据，能够从样本中辨认出家族树中几乎数亿人的身份。这也意味着，数据库中的数据愈多，如果收口不严，存在滥用的风险就越大。特别是对于公共可共享的数据库而言，隐私问题愈发成为担忧。
来自萨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 College）的基因咨询师 Laura Hercher 就曾直指不应该让机构本身制定获取信息的条件，而应该通过统一的法律识别，何为合法举措，何为违法操作。“这是抓捕罪犯的好方式，但也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在如今你上传的 DNA 信息中，也可能暴露更多来自未来的秘密。如果通过基因测序能够回溯到过去父辈的家族谱系，那么提前「掌握」将来子孙的基因信息也并非难事，哪怕他们此刻并未降临人世。
试想，「有一天，你的孙子去公司面试，而那个带着眼镜的面试官，早已从你在 30 年前上传的 DNA 样本中，知晓了关于你孙子的一切。」[6]
由此，这些本应存在于未来的「隐秘角落」是否需要在当下被存有 DNA 数据库之中，相当于提前预支对其他人的风险呢？或是，未来是否会有无辜的人，因家族成员有过犯罪史而在基因库中被披露、从而遭受不公正的连坐对待呢？
通过当下「预知」未来，DNA 成为其中连通的一座桥梁。这不免让我们联想到经典的影片《少数派报告》。
通过智慧的机器人系统提前侦测出人们的犯罪动向，在惨剧尚未发生的时候及时制止，似乎是利用科技维稳社会的完美构想。但在其中塑造出的整洁高效未来，同样刻画着完美技术下的人性矛盾：因为一些系统的操作者都是人本身，而人则是其中最不稳定的活跃因素。
换句话说，不存在完美的技术，正因为不存在完美的人类。电影中展示的预防犯罪系统是这样，本文介绍的对众筹 DNA 数据库进行保管与使用亦是。
新科技的应用过程总是照应着人性的更多切面，也让我们看到现实生活中如同科幻电影的投影。
但正如「甘蔗没有两头甜」，每一类现象背后对于科技的应用也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善与恶。或许比起急于评判出结论，不如更多关注在人类本身，以找寻他们真正的出发点：那些惊悚感伤的破案故事，众筹中生出的复杂情感，以及更多持之以恒地探索，为无名者正名，为悲伤的家庭们偿还一个迟来的结局。
诚然在无界的舆论场中，还有更多悬而未决的事件在等待一个答案，但不必认为追求真相是场虚无。
解谜也好、破案也好，确实需要时间过程。但清晰认知自身的权利边界，利用新生科技关怀行善，正是照亮这条虚无之路的火把。
参考文献：
[1]Hoff's family proves crucial to helping solve murder, now live with fact family member committed brutal crimes | The Spokesman-Review
https://www.spokesman.com/stories/2021/nov/19/hoffs-family-proves-crucial-to-helping-solve-murde/
[2]NGS为法医学带来变革
[3]休士顿伴娘遭奸杀 25年后揪出新郎是凶手
https://posts.careerengine.us/p/60a28d9b4087816230fef0e3
[4]你就是侦探：真实犯罪案件为什么吸引我们？|界面新闻 · 影像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200114.html
[5]The Racial Composition of Forensic DNA Databases - California Law Review
https://www.californialawreview.org/print/racial-composition-forensic-dna-databases/
[6]基因检测会暴露我们的隐私吗？_信息
https://www.sohu.com/a/319550815_1190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