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走,否则我就叫,我说。」刘小玲湿红了眼眶,和林荣平诉说她如何被美国老板忽然地从背后抱住。「他忽然放开我,说,琳达,别让我吓着你了。我没有恶意,琳达……他 ✕ 的,猪……」
林荣平面露怒容。
他感到一股暖昧得很的怒气,使他的握着烟斗的手,轻轻地颤动起来……一个引他为心腹知己的,昵称他「old boy」的美国老板;自己「青云直上」的际遇;几百万美元在他的手上流转;自己所设计的,被太平洋总部特别表扬而在整个亚太地区的马拉穆分公司中广为推行的两种财务报表格式;在花园高级社区新置的六十四坪洋房……在这一切玫瑰色的天地中,刘小玲,他的两年来秘密的情妇,受人调戏,坐在他的面前。他的怒气,于是竟不顾着他的受到羞辱和威胁的雄性的自尊心,径自迅速地柔软下来,仿佛流在沙漠上的水流,无可如何地、无助地消失在傲慢的沙地中。这才真正地使他对自己感到因羞耻而来的愤懑。
这种分裂的,陌生于自我的状态,正是70年代台湾社会的症结。在美资推动的经济繁荣中,台湾通盘接受了美国自由与友好的形象宣传,在感到屈辱与压迫的同时,依旧矢志不渝地拥抱着来自太平洋彼岸的那个富足文明的梦。陈映真写作《夜行货车》,正是想唤回台湾人已然失去的完整独立的自我。
▼ 陈映真是台湾左翼的灵魂人物之一,他的故事在029期的《将军族》书评里已有略述。
时间倒推20年,那时的台湾本是大厦将倾。200万大陆难民和军政人员陆续涌入台湾,货币滥发,物价飞涨,经济持续恶化。但1950年突然爆发的朝鲜战争,扭转了台湾的命运。美国立即恢复了一度中断的对国民党的援助,全力扶持一个封锁新中国的据点。
50年代,台湾经济在平均每年1亿美元的援助之下快速恢复,但依然是一个农业经济体。60年代,随着美国工资的加速上涨,全球的产业资本面临重新布局的契机。台湾和香港、新加坡、南韩一道承接了大量劳动密集型产业,进入高速的工业化时期。台湾在60年代的GDP年均增速达到了9.9%。农业产值在经济中的占比由1961年的27.5%下降到1971年的13.1%,而工业产值从26.6%上升到38.9%,令台湾正式从农业社会转向了工业社会。
1975年蒋介石去世,因红色思想已经入狱八年的陈映真得到特赦。他在友人的帮助下,进入美资跨国公司温莎药厂工作。温莎的办公室位于台北当时最高的大陆大楼。陈映真以这座进驻了数家跨国公司的高档写字楼为背景,在1978年到1982年间陆续发表了包含《夜行货车》《上班族的一日》《云》和《万商帝君》在内的「华盛顿大楼」系列,描绘出一幅在那冷气开足的大理石建筑里的跨国公司上班族群像。
▼ 1973年完工的大陆大楼,位于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
「上班,是一个大大的骗局,一点点可笑的生活的保障感……」
《上班族的一日》中的黄静雄在家里发着牢骚。他是莫理逊公司的会计部表报组主任。由于近在眼前的副经理职位被高管的亲信抢走,他一怒之下赌气不去上班。在家里的一天,让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计划拍摄人道主义的纪录片的理想,想起了过去的情人,和自己曾经热烈的爱欲。他开始对上班和精致而死气沉沉的中产生活感到厌倦。
然而,他小小的反抗很快就被扑灭了。当上司通知他副经理的职位再度出缺,黄静雄又平静地去上班了。在跨国公司里,职员挤公交或骑车通勤,主任打车,副经理有公司配给的裕隆轿车,而经理能开福特「跑天下」,美国高管们总是坐在黯红色的林肯里。资本通过森严的等级,展示出物欲具体的样貌。反抗的力量被无往不利地收编,反抗的意识被冠冕堂皇地融化为一种「文化多样性」。
但消费主义的魔力终究开始松动了。
1970年,美国把钓鱼岛「送给」日本,激起了台湾的保钓运动。1971年,作为尼克松访华的前奏,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加入联合国。次年,日台断交。1979年,美台断交。加之1973年和1978年的两次石油危机令台湾的贸易由顺差变为逆差,经济陷入衰退。这一切都让台湾人感到背叛、失落与忿恨。
「亚细亚的孤儿」们开始振臂高呼。1977年,出狱两年的陈映真和同道们发动了乡土文学论战,主张有本土性、具有问题意识的现实主义文学。他深受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理论影响。因为在毛那里,「第三世界」不是相对于发达国家而言贫弱与落后的地区,而是在美苏霸权之下被压迫的一股力量。作为反抗霸权的生力军,他们所应该思考的,是如何获得独立、解放与尊严。
▼1986年《夜行货车》电影剧照,张丰毅饰演詹奕宏、林芳兵饰演刘小玲。
刘小玲爱上了詹奕宏,一个和林荣平一样出身于南部农村的本省人。他有「一头经常零乱的长发」和「荒疏的、带着些野蛮的忿忿的脸」,宽阔的肩膀和放肆敞开的衣领,都对刘小玲「构成不可言语的魅力」。
她在对林荣平的失望中,自暴自弃地诱惑了他。事后,他们惊讶而痛苦地发现,他们相爱了。但雄性的自尊让詹奕宏的内心陷入强烈的焦灼。
「不要想赖上我,我可不是垃圾桶!」他向刘小玲怒吼道。
刘小玲终于决定去美国投靠姨妈。在公司的践行晚宴上,微醺的摩根索说,我们美国商人认为台北比纽约好千万倍,「And you fucking Chinese think the United States is a fucking paradise.」
詹奕宏深深地吸一口气。他的脑袋顿时空荡起来……只觉得「fucking Chinese」在他的空旷的脑筋里打转。他忽然发觉他的手在不由自己地,微微地颤抖着。
他忽然说「先生们。当心你们的舌头……」
他用英语说。但那声音却出奇地微弱。除了林荣平,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什么。林荣平讶异地望着他。詹奕宏为自己怯弱的声音深深地刺伤,并且激怒了。他霍然地站了起来。
「先生们,你们最好当心点你们说的话……我以辞职表示我的抗议……摩根索先生,你欠下我一个郑重的道歉……像一个来自伟大的民主共和国的公民那样地道歉。」
……
他于是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餐室。
在饭店外,刘小玲追上了他。「别出去了,」他安静地说,「跟我回乡下去……」他「忽而想起那一列通过交平道的货车。黑色的、强大的、长长的夜行货车。轰隆轰隆地开向南方的他的故乡的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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