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震云的外婆有个叔叔,一辈子没娶,只和一头牛作伴。一天,牛死了。叔叔三天没说话,在第四天离开了家乡。亲戚找遍四乡八镇,都再未见其踪影。刘震云深受震撼。他苦苦思索,是什么让一个农民背井离乡,而《一句顶一万句》就是他的答案。
书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几百个,都各有一癖。县长老史爱和戏子手谈,通宵达旦;县长小韩好给学生讲话,为此专门办了学堂;杨百利和牛国兴两人「喷空」,一人一句,在无中生有的故事里神游。手谈也好,喷空也罢,书里描写的癖好,大都和交流相关。因为在刘震云看来,对交流的渴望,是人性中固有的精神需求。
交流,需要有对象。西方人的心里话可以说给上帝听,而中国人只能说给人听。但找到一个愿意听,且能听懂,听了又安全保险的人,难上加难。所以,私塾先生老汪在给学生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时候说,这并不是说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这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话早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
▼刘震云是1958年生人,在河南延津县长大,15岁参军,20岁时适逢恢复高考,以河南省文科状元的身份进入北大中文系。毕业后,他放弃中央计委的工作,决心当作家。1987年发表《塔铺》,开始引起文坛的注意。
人因为孤独而找人说话,但是越说越孤独,因为语言的误解,更因为人心的狭隘。牛书道和冯世伦每年一入冬,都会结伴去外地拉煤。两人互相说得着,来回四天的路程走下来不觉得累。
又入冬了,两人照例一起上路。牛书道的车轴在返程路上断了, 只得在路上过夜。冯世伦说:「哥,饿了,我干粮吃完了,你还有干粮没有?」牛书道翻翻自己的馍袋:「弟,我这也空了。」两人各自卸下被褥,在煤车后面背风的地方睡下。
鸡叫时候,冯世伦被冻醒了,起来撒尿,却发现牛书道躲在自己煤车后,偷偷在啃一个馒头,知道他还剩下这点干粮,不愿分冯世伦吃。冯世伦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气,是你车轴断了,我才陪着挨冻,剩的还有干粮,为何不分给朋友吃?不是说挨不了这饿,而是朋友不能这么做。待牛书道睡下,冯世伦拉起自己的煤车,独自走了。牛书道一觉醒来,发现冯世伦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为干粮的事,但也火了。冯世伦问干粮时,牛书道的馍袋确已空了;扯被窝睡觉时,又滚出一个馒头,不知是何时落下的;这时反倒不好说自己还有干粮,只好半夜偷偷吃了。因为一个馒头,何至于把朋友一个人扔在半山腰上?因为一个馒头,两人从此成了仇人,见面相互不说话。
▼ 刘震云90年代早期就以编剧身份进入影视圈,和曾经籍籍无名的冯小刚合作拍电视剧《一地鸡毛》。之后两人合作了《手机》《温故1942》《我不是潘金莲》等电影。(图:陈道明、徐帆主演的《一地鸡毛》剧照)
因为「说不着「,亲情、友情、爱情都可能走向弃绝与背叛。吴香香和老高的奸情败露,索性私奔。吴摩西因此上路寻找老婆和奸夫。几个月的漂泊之后,终于在郑州车站找到了二人。吴香香瘦了,皮肤被风吹的黑红,在郑州火车站前卖洗脸水。老高在广场一角给人擦皮鞋。吴摩西在暗中蛰伏,准备尾随他们到僻静处再报仇雪恨。
天色渐暗,没了生意的老高去找吴香香。吴香香买了白薯,喂老高吃。两人一人一口,依偎在一起。「老高说了一句什么,吴香香笑着打了一下老高的脸。接着又笑弯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白薯又喷了出去。」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让他生气的,不是奸夫淫妇多么亲密,而是她结婚以来,从来没对自己这么亲密。以前两人吃喝不愁,吴香香天天骂他,现在落得这步田地,竟然还买来白薯喂老高。「这就不是一个把谁杀了能了结的事。就是把人杀了,也挡不住吴香香跟吴摩西不亲,跟老高亲。他们骗了吴摩西,但没骗他们自己。这么说,倒是吴摩西错了。」
吴摩西揣起刀,离开了郑州。
刘震云书写日常人伦的崩塌,为得不是指责,而是宽宥。随着吴摩西的目光,读者看到了奸情背后的精神诉求。精神是神秘且不可控的,令每个个体迟疑与迷茫。正是这一分疑惑让我们搁置了道德判断,在刘震云制造的窘境中彷徨。直到回过神的一刻,我们才发现,对小说中人的宽宥,不过是我们的顾影自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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