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本文 原文 发表在 2022 年 2 月 6 日出版的《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上,作者为 R.E.Hawley,作家、设计师,其文章曾发表于《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Gawker 等。文章的翻译和发布已得到作者同意。

本文短小精悍,但提及了较多字体和字体排印概念,可参考下图便于直观理解(非专业观点,谨供参考):


任何创造性产出都是由一连串微小的自我错觉支撑的。换一种字体让我对写出的东西有信心。

小说、信件、收据——无论写什么文件,我都得先点击「字体」下拉菜单,斟酌取舍,然后才能动笔。这里有些很明显的选项:可靠但寡淡的 Times New Roman;清晰而简朴的 Arial;整洁又灵活的 Proxima Nova。但遇到那些排版需要精雕细琢的场合,又该用什么呢?

毫无疑问,我想说的是精致、优雅的加拉蒙(Garamond)。实际上,加拉蒙不是一种字体,而是一组字体,其来源可上溯到 16 世纪的法国,由一个叫克洛德·加拉蒙(Claude Garamond)的人创作。加拉蒙生活和工作于一个过渡时期,当时,老式的黑体字(black-letter,亦称哥特手写体、旧式英语手写体——译注)字体正在让位于更现代的罗马字体。加拉蒙的字体设计考究,类似于用笔墨手写字体,但更易于辨认;这启发了 17 世纪一位名叫让·雅农(Jean Jannon)的印刷商,制作了一种类似的字体(也以加拉蒙命名),最终引来了一场复兴。

无论加拉蒙、雅农还是其他人设计的版本,各式加拉蒙都具有一些核心特征。它们的衬线,即 i、r 等字母上额外的细微笔画,往往是倾斜或略微凹陷的。加拉蒙的「x 字高」(x-height,即 e、a 当然还有 x 等小写字母的高度)较低,而横画(crossbar,即 e 等字母中的横笔)的位置较高。加拉蒙德笔画多变,而且充满个性——毕竟它们最初是仿照手写体而设计的。最别具一格的笔画往往出现在斜体中,例如小写 k 上的环形、小写 h 底部的上挑等。

加拉蒙惹人喜爱,但评价却两极分化。很多人从其偏低的 x 字高、挑剔的笔画细节中,获得了阅读印刷品般的愉悦体验;但与笔画更统一的无衬线字体相比,这些特征也降低了在屏幕上显示时的清晰度。有人觉得优雅,也有人觉得矫情。对于喜欢用加拉蒙的人,有这样一种刻板印象:「加拉蒙党」(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的话)恼人地端着架子,自诩渊博到觉得他文章的分量非得用 500 年历史的法国字体传达。(在电视剧《神烦警探》(Brooklyn Nine-Nine)中,一个角色急于给他 A 型人格的准岳父留下印象,在机场举着加拉蒙字体的接机牌迎接他。「你是个加拉蒙党哦?」岳父笑着说。)因此,加拉蒙和书生气知识分子最迂腐、肤浅的审美联系起来,随后又被那些懂行的人归为笨拙,也就不奇怪了。

我把自己归为那类懂行的人。作为一名平面设计师,我每周几个小时花来翻找字体库,为每个项目寻找完美的搭配。很少有能准确描述需求的客户,他们只能判断什么不行。归类字体的技术要素要多少有多少,但字体的美学和情感影响往往归结为无法形容的东西——一种格调。而随着时间推移,字体置于新潮流之侧,其格调也可能发生变化。可以想像,对于 16 世纪中叶的读者,加拉蒙因其手写笔画显得更为非正式。但在我们的时代,便于在屏幕上扫读的无衬线字体和留白、极简美学是主导,同样的加拉蒙就有了巴洛克的格调和老式的花哨。

但我们都有需要花哨的时候。不同于「加拉蒙党」,我发现我的自信经常短缺,特别是在试图写作的过程中。这种缺乏自信反映到书面上,通常就是实用至上、回避风险,但其实可以更经修饰的文章。长期以来,我更喜欢用 Avenir 或 Montserrat 这样实用主义的无衬线体码字。这种字体码出的词句有一种非正式感,仿佛只是用手机上的备忘录 app 草草记下的。对我这种难以在纸上码出字来的写手,倒也很合适。然而,当我看到方块一般的无衬线字体占满屏幕时,我又迟疑了,偶尔会听到头脑深处一个低沉、圆滑的声音问到,也许我就是不太擅长做这个,是不是?

然后,几个月前,当我打量一个一直在断断续续进行的长期项目时,鼠标兜兜转转指在了排版软件的字体菜单上。轻轻一点,文字换上了加拉蒙字体重新浮现。我几乎倒吸一口气。我的文字披戴着柔和的衬线、淡雅的装饰,充满了新的生命力;隔着屏幕,我看到了藏在文字背后另一个我的倒影,一个存在值得被尊重的我。

诚然,靠自欺来对工作产生自信有点滑稽,像孩子着迷于魔术那样好骗则更是荒谬。但任何创造性产出都是由一连串微小的自我错觉支撑的;这就像是一种护栏,防止自己滑向自我怀疑和绝望的深渊。幸运的是,心态是可塑的:我们身着华服,未必是为了去哪出席,而仅仅是为了顾镜自赏时,心情能和衣装一样亮丽。所以,我会接着在 Word 文档里点击「全选」,就在那片刻,让我相信我的文笔就像用来显示的字体那样华丽。


延伸资料:

  • 关于加拉蒙字体的更多中文讨论和延伸阅读,可参考播客 《字谈字畅》第 90 期(巴黎城内加拉蒙)及其附注。
  • 如希望尝试加拉蒙字体:
    • 微软随 Microsoft Office 提供了蒙纳(Monotype)版本的 Garamond(在 Microsoft 365 版本中作为云端字体按需下载),但仅包含常规体、粗体和斜体三种样式。
    • Adobe 随 Adobe Fonts 服务(包含于当前几乎所有 Adobe Creative Cloud 订阅计划)提供了多种版本的 Garamond,包括较为经典的 Adobe Garamond
    • 此外,也可以选择开源免费的 EB Garamo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