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新旧之间
在我的母校杭州高级中学的贡院校区内,有一尊蒋梦麟先生的雕像,与鲁迅、经亨颐、李叔同等校友一起,日夜陪伴着莘莘学子。学校外墙上亦有多位知名校友画像,蒋梦麟先生也在其中。在杭高校史上,蒋梦麟曾短暂地“兼职”过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校长,这段经历在他浓墨重彩的生平中,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一笔,甚至在他的自传《西潮》和《新潮》中,都未曾提到这一段经历。
短暂的校长任职,对于学校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已经很难从现有的资料查证。从《西潮·新潮》所附的年表可知,1920年,浙江一师学生自治会通过公开选举,一致通过由蒋梦麟继任经亨颐为校长,虽然蒋梦麟到校演讲后推荐姜琦继任,但蒋梦麟当时人气名望,可见一斑。经查杭高120周年校史资料,1927年,蒋梦麟在担任第三中山大学(旋改浙江大学)校长、教育部部长的同时,也兼任浙江省立第一中学、浙江省立高级中学校长,到1930年蒋梦麟赴京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为止。这段三年的经历,在蒋梦麟年表中未记载,在蒋梦麟自传中也同样没有提到。
今天谈到蒋梦麟,人们第一想到的,或许便是他在西南联大的创办与后续发展中起到的关键作用。三校联合初期困难重重,办校过程中原三校人员意见各异,蒋梦麟作为校长资历最深,但他以坚持、退让、容忍,为联大“这条由混杂水手操纵的危舟渡过惊涛骇浪”保驾护航,意义重大。但在马勇为《西潮·新潮》一书撰写的导读《蒋梦麟:西潮、新潮与现代中国》中,我们却听到不同的声音。
当时蒋梦麟固然在外部为联大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但精力旺盛又闲不住的他,陆续兼任了中国红十字会会长等诸多职务,还撰写了《西潮》这本回忆录,当他出任行政院秘书长(蒋梦麟小时候便梦想当很大很大的官)时,北大同人们的积怨终于到了顶点。虽然蒋梦麟为北大的未来作了长远的规划,但他个人却不得不在一场茶话会“杯酒释兵权”后,不失体面但略带遗憾地离开了工作二十七年的北京大学,也开启了他人生长卷的下一半:农复会阶段。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的今天,蒋梦麟在农复会时期的工作,同样颇多启示。
冬日可爱,白刃可蹈
历史是复杂的,人却比历史更复杂。蒋梦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读完《西潮》和《新潮》两本自传后,似乎仍然不能看得太明白。有一点感触是,如果和前任校长蔡元培作比较,应该能对蒋梦麟有更清楚的了解。
蔡元培是清朝翰林编修又留学德法,蒋梦麟是末代秀才选择负笈美国;两人执掌北大时,蔡元培“兼容并包”开百年风气,蒋梦麟先是作为蔡元培的“影子”代为执掌,后来作为“无用的宋江”劳苦功高;两人在东西文化碰撞中,蔡元培“量足以容,德足以化,学足以当,才足以择”,蒋梦麟同样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在蒋梦麟怀念蔡元培的文章中,有两个词格外贴切,一是称赞蔡元培性情温和“如冬日之可爱”,二是评价蔡元培的中庸“是白刃可蹈之中庸”。这两个成语相合,便是忠恕二字,“知忠,不与世苟同;知恕,能容人而养成宽宏大度”,这也是蒋梦麟所求目标。
诚然,蒋梦麟为人为学,不比“大德垂后世,中国一完人”的蔡元培(有意思的是,今天如谷爱凌母亲培养女儿时,却不以“完人”为目标),但两人行事行文,同样常有触目惊心、奇气立见之句。蔡元培有“我给你们决斗”和“杀君马者道旁儿”的名句,蒋梦麟幼时也想要“杀先生,烧家塾”,联大时期也曾恨不得将胡适等人“一棍子打死”,还认为“天下只有少数人肯发神经病,把一件事似疯如狂的向前推进,终有达到目的的一天”。
在蒋梦麟的自述中,他“有时候非常胆小而怕羞,有时候又非常大胆而莽撞”,由此造成了他谨慎的一面,但同时他“有所决策,必贯彻到底,不肯通融”,故此蒋梦麟行事“一意孤行(或称励精图治)”,作为“时代巨轮上一颗小轮齿”,蒋梦麟这样的性格,对于他执掌的北京大学和农复会,都有正面的作用,但对于他个人的感情生活,却最终尝到苦果。
新旧中西,道德科学
读《西潮·新潮》,能知道许多八卦轶事,比如哥伦比亚大学为纪念中国洗衣工人设立了中国文学讲座基金,比如“二五减租”的领袖沈定一(他是衙前农民运动的领袖)死于地主买通职业凶手的刺杀,比如陈独秀在抗战时期仍由北京大学发放津贴维持生活但因故未到,比如周作人请蒋梦麟作证自己受蒋所托照顾学校从而未能离京。但蒋梦麟眼中的的科学与道德,或许是他生于中国大地却受西潮冲刷后,对中西文化最深切的感受。“中国究竟缺少些什么?”在西方文化的尺度衡量下,蒋梦麟也有他的答案。
在敌机的轰炸声中,蒋梦麟开始反思老祖宗的座右铭“学以致用”,因为过于重视实际,“中国未能发展纯粹科学是毫不足奇的”。因为止于直接的实际用途,中国科学的发展孤立无援,停滞不前,而重视实际来自道德观念,“道德系指行为而言,行为则比如要凭实际结果来判断”。乃至进化论传入中国后,轻而易举地就被披上了道德的外衣,变成了“弱肉强食”的观念。
和当时受到西潮冲击的大多数人一样,蒋梦麟也向西方寻求治世良方,他一度向社会大力推介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希望能让人们热爱求知、乐于思考,却碍于世态民情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通过鼓励人们追求科学,再进而追求知识和真理,在他看来:
科学的发展有赖于人们全力以赴,需要对超越人世以外的真理持有梦寐以求的热忱;并且有赖于不屈不挠无休无止的思维和不偏不倚的精神去探索真理;无论身心,均须不辞劳瘁,愈挫愈奋。换一句话说,科学是人的整个灵魂从事知识活动的结果。
今天的我们自然知道没有道德约束的科学会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少时的蒋梦麟也认为西方文明“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这位怪物的黑暗面和光明面是不可分的。”所以,他认为,于个人,“艺术与科学必须携手合作,才能使人生圆满无缺。”为中国,则期望“现代科学,特别是发明和工业上的成就,将与中国的艺术宝藏和完美道德交织交融。一种新的文化正在形成,这种新文化对世界进步一定会提供重大的贡献。”
蒋梦麟的构想算得上切中肯綮,但世人却往往走向极端。蒋梦麟曾经到法国里昂的中法大学(戴望舒曾在此求学)演讲,鼓励留学的学子多读中国书,结果遭到吴稚晖痛骂,因为“古书不可救国”。当然,吴稚晖认为立国之要是飞机大炮,无可厚非,但“把那些线装书统统丢到毛厕里去”,也似乎过于偏执了。
在蒋梦麟看来,能于中西文化之间相互协调的,除了蔡元培,还有梁启超。“当时正需要介绍西方观念到中国,梁氏简洁的文笔深入浅出,能使人了解任何新颖或困难的问题。”而梁启超简明、有力、流畅的文笔,既让学生裨益匪浅,也可能成为蒋梦麟行文的追求。但可惜的是,受限于资料匮乏的动荡时局,蒋梦麟的著述难免错漏,比如他当时是否考取官费留美(另有说法是家人筹措四千两白银供他自费留学),其自述与马勇的导读就有不同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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