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国家的军队总司令。你的军队装备不足，缺乏训练，士气低落，对战争没有清醒的认识；即使偶尔训练，也只是趴在地上、打打固定的靶子——这种练法，与实战相差十万八千里。有一天你的国家遭到敌人入侵，你带着这样的部队进行抵抗，结果会如何？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全军覆没、亡国灭种。

我们每个人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我们头脑、心理和身体，就是我们麾下的军队。我们的生命、健康、财产和尊严，那些体格更弱的、依赖于我们的家人和朋友，就是我们需要捍卫的「主权」和「国家利益」。每一种意外和危险发生的概率并不高，但把它们加在一起，你一生遭遇至少一次殴打/抢劫/性侵/家暴……的可能性，可能比得癌症更高。

你可能会反驳我，认为自己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里，无需学习自卫，自有强大的警察叔叔可以保护你。就以我所在的上海为例。2021 年 12 月 6 日，一名男子在上海街头挥舞剪刀。警察 2 分钟后赶到现场，经过一番战斗制服了嫌疑人，但还是有九个人被刺伤，包括 7 名群众以及 2 名警察。如果这名嫌疑人没有精神问题，有计划有预谋，手持的不是剪刀而是匕首，结果会如何？

再以发生在大连的「女子深夜街头遭暴打」事件为例。仅仅是因为一个人心怀恶意、临时起意、突然出手，这名受害者在 68 秒内就挨了 19 拳和 10 脚，其中 27 次打击似乎命中头部。摄像头只能拍到全过程，警察只能在事后追责。这 29 次打击和随后的猥亵，以及这一切造成的身心伤害，将会终生影响受害者。

很显然，即使在这样一个已经很安全的国家，我们还是需要有一点点抵抗的能力，至少先活过两分钟，那没有警察叔叔的两分钟。

读到这里你可能开始感到焦虑，也许很想继续前往 B 站，搜一搜防身术的教学视频。有一些这样的视频被网友戏称为「歹徒兴奋拳」。什么意思呢？就是视频里的动作乍一看很帅气，但你照着自学之后，真遇到危险却毫无作用，歹徒看到了还会感觉很兴奋。这样的防身术，还不如不学。

这位「赵老师安全防卫」教的东西，就是典型的歹徒兴奋拳。

有些人也可能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觉得「练什么防身术都没用，跑就对了」。

大学四年级女生体测 50 米跑，60 分对应的成绩是 10 秒 2。每秒 5 米是一个很快的逃跑速度吗？小学三年级男生，50 米跑的满分成绩是 9 秒 1。如果反应再慢半拍，起跑时腿一软，脚下一打滑，也许还没跑出十米远就会被追上。

如果跑得不够快，那么最好有能力抵抗，比如说，想办法活过两分钟。大学四年级女生体测仰卧起坐，一分钟做 27 个就是 60 分。27 个仰卧起坐是体能不错的表现吗？小学三年级男生的满分成绩是一分钟 48 个。身为 60 分的成年女性，面对年龄个位数的小弟弟，可能既跑不过也打不过，只能任人宰割。

数字不说谎。现实很残酷。

回到正经讨论安全防卫的主题上。西方有句谚语，Si vis pacem, para bellum，「若要和平，必须备战」。 中国也有句古话，「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一支军队不会因为处在和平年代就不装备、不训练、不学习；这么干的总司令应该被拉出去枪毙。同理，我们自己的这支军队，也要有一定的训练和准备。也许只能抵抗两分钟，也许只能勉强逃到安全的地方，这就已经很够了，因为剩下来的事可以交给赶到现场的警察叔叔。这最初的一点逃跑和抵抗，这个最起码的自保能力，是我们每个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么，防身术到底能不能学，怎么学？作为一名教官，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防身术是可以学的，也是应该学的。只不过不能看「赵老师安全防卫」这样的货色，也不能看几段视频就照猫画虎。怎么学、怎么练才是对的？让我讲些我们的故事给你听。

我学的防身术体系叫做 Krav Maga，是希伯来语的英文音译，意思是 Contact Combat，近身战斗。中文音译为「马伽术」，俗称「以色列格斗术」。Krav Maga 的创始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师爷，Imi Lichtenfeld，是一名出生在东欧的犹太人，从小练习拳击、摔跤和体操。1930 年代的排犹浪潮席卷而来，年轻的 Imi 为了保护自己所在的社区，曾经和那些反犹暴徒们在街头斗殴。1940 年代，Imi 逃亡到今日的以色列，并在以色列建国后成为以色列国防军（IDF）的格斗教官。

以色列在建国的第二天就被周围一圈国家宣战，只要打输就会亡国。许多以色列士兵都是从世界各地回归祖国，之前毫无战斗经验，一下船就直接参军，经过很短暂的训练就要上战场。Imi 的一个任务就是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教会这些年轻人最基本的格斗技巧，增加他们在战场上生还的几率。他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后来 Imi 从军队退役，转而去训练平民。他发现教授平民的逻辑和训练士兵是一样的。我们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能用来专门练习「格斗」「自卫」的时间很少。怎样才能让平民在这有限的训练时间里尽可能地学到保护自己的能力和技巧呢？Imi 经过反复摸索，总结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技术，以及把这些技术教授给平民的一套训练方法，最终形成的体系，就是我们今日看到的马伽术。

我们如何教学和训练马伽术呢？让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有一个技术，「被对方同侧单手抓住手腕的解脱」。动作非常简单，我配了两张图和一句口诀：拇指对虎口，我肘找他肘。只要一两分钟你就能理解。找一个旁边的小伙伴搭档练习，只要练三分钟就可以做得很丝滑、顺畅。然后问题就来了：一个歹徒真的抓住了你的手，你尝试着用同样丝滑的动作解脱……咦，失败了。再来一次，又失败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问题不一定在于我教给你技术本身是不是「正确」。你的小伙伴可能是很轻柔地牵过你的小手，你们可能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训练，有时候一些学员——无论男女——对这样的身体接触可能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一个真正的坏人，真正想要抓过你的手对你做坏事的时候，是不会这么温柔、轻松和忸怩的，他会像铁钳子一样用力握紧你的手腕，伴随着突然的拖拽和粗暴的语言威胁。你可能瞬间会被拖拽到失去重心，甚至直接被这种场面吓坏，顿时头脑空白、不知所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里的问题首先不在于「技术是否正确无误」，而在于「攻击是否足够真实」「训练是否贴近现实」。

军队有贴近实战的训练和演习。我们也有尽可能高度模拟现实的练习方法。比如说，我会让你先完成五个波比跳，你会感到有些疲惫、开始喘气。接着我要你闭上眼睛，你会无法预判接下来发生的事。这时我会让你的搭档突然很用力地抓住你的手，还要发出一声吼叫。你听到这个声音，感受到手被抓住，睁开眼睛，然后就要马上用我刚才教你的技术挣脱开。挣脱开之后呢？请回到原地，再做五个波比，再次闭上眼睛，再次攻击，再次挣脱。如此反复十次、二十次……如果你每一次都能成功地挣脱，你的训练成功率达到了 100%，那么作为教官，我就会比较有把握地做出预测：你在今晚回家的路上，万一真的遇到坏人，用同样的方式抓住你的手，你也会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成功跑掉。这就是我们惯用的训练方法，也是我们在考试时的基本操作，我们称之为「压力测试」。

这种训练模式，防身术视频不会告诉你，我们这些教官也没法通过几张图远程教导你。但这还不够。我们刚刚讲的只是在正面位置上被对手以一种特定方式抓住一只手腕时的解决方案。坏人可能会用另一只手来抓我的手腕，可能会用两只手抓我的一只手，可能两只手分别抓我的双手，可能从背后用两只手抓住了我的双手……针对这每一种具体的情境，马伽术里都有一个特定的技术。当我把这些解决方案都教给你之后，你就学到了一组技术，我们称之为一个 family。于是我们的压力测试就会针对整个这个 family：五个波比跳，闭眼，搭档随便选一个方法抓住你的手，你睁开眼睛，迅速做出技术，完成解脱。然后再来一次。然后再来一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攻击。每一次攻击都是未知的，无法预料。如此反复，十次，二十次……直到教官喊停。

那些看了视频就以为自己已经学过防身术的人，是不具备能力组织这样的训练的。他们甚至没有这样的意识。但这还是不够。我们不仅要做压力测试，还要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做压力测试。比如说，某一节课上，我们教学员「躺在地上被人骑在身上掐住脖子」的防御和解脱。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遭到这种攻击呢？一个典型的情境是遭到歹徒性侵。于是，在压力测试环节，我们会关闭训练馆的灯光，让整个场地一片黑暗。接受训练的学员躺在地上，闭上眼睛。扮演攻击者的另一些学员随机找到一个目标，骑到对方身上就掐脖子。躺在地上的人睁开眼睛，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只能凭感觉完成动作，然后就再次躺到地上，准备接受下一个人的「洗礼」。

如果还想增加一点刺激感，我们甚至还会加入几束手电光，再放一点激烈的音乐，让现场变得更加混乱。在极度的混乱无序中发挥自身主动性，随机应变，这是我们希望学员经过长期训练能够形成的思考和行为模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伽术就是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离开教官的言传身教和训练中的实际体验，只看防身术视频，想要理解这种思想，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

为什么要在训练中这样「折腾」呢？让我们做一个换位思考，站在坏人的角度想一想，如何成功地做点坏事。作为坏人，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人作为下手目标？当然是看起来比你体格更弱、力量更差、气质上更胆小懦弱的人。你会选择什么样的时机动手？当然是趁对方防备松懈、大意麻痹的时候突然发动袭击，最好能吓 TA 一跳。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动手呢？当然是一上来就全力出击，主观上并不给对方反抗的余地。也就是说，歹徒不会在意你的「歹徒兴奋拳」，也不会看着你使出「兴奋拳」然后真的感到兴奋。让他们感到兴奋的可能是另外一些因素：你很弱小，你跑不掉，你缺乏训练，你学了错误无效的技术，你因为惊慌失措而头脑空白，……于是他们的作恶成本很低，以至接近于零。

反过来说，歹徒们会害怕些什么呢？你表现出冷静的态度，你爆发出强大的攻击性，你的打击威力超出预期，你准确地命中要害，你拒绝放弃抵抗……你让他们感到他们可能被击败甚至被杀死。于是他们会犹豫，会松手，会慢半拍。那就是你逃出生路的一个机会。

压力测试中的那些波比跳、闭眼、突然袭击……每一种设置都是我们刻意为之的。我们就是要让学员疲惫、衰弱、没有警觉、无法思考也不能预判。这个状态最有利于敌人，最不利于自己。在这种状态下遭到攻击，如果你竟然还能成功逃脱，那么我们就可以做出推论，你在一般条件下化险为夷、成功逃生的概率变得更高。确认了这一点，人就更容易建立起一种「知道自己确实变强了」的自信，于是也就能由内而外建立起安全感来。

说到这里，你是不是会忽然明白，做五个波比，重复十几次、二十次，即使如此还能按要求做出正确的反应和技术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训练？

在一场马伽术的考试中，我们会对每一个 family 做一轮压力测试。越是高级别的学员，family 的种类和技术的数量越多，现场的混乱程度越高，要做出恰当反应的难度也更高。学员必须达到接近 100% 的正确率才可以通过。不用说，能够成功通过这样的测试，意味着你已经非常熟练地掌握了这些技术，形成了肌肉记忆，可以不需要思考就本能地做出反应。你要有足够的体能，在做完几十个、上百个波比跳之后，还能做出本能的反应。你还要有足够的心理建设和思想准备，以至于在遭到突然袭击的时候不会头脑空白，也不会「卡」在原地不知所措，而是迅速做出正确有效的反应。这种技术、体能、心理和战术思想的全方位准备，就是我们对每一个马伽术学员的要求。

在漫画《哆啦A梦》中，大雄遭到胖虎的欺负，回家找哆啦A梦商讨对策。蓝胖子给出的建议刚健朴实：吃饭别挑食，每天锻炼身体。现实世界没有四次元口袋，防身术也不是神奇的道具。换句话说，看一个视频、练五分钟「赵老师防身术」就想克敌制胜，就一定会练成歹徒兴奋拳。但听从蓝胖子的建议，认真训练一段时间，想具备一个起码的「打不过就跑」的能力，倒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大概需要练多长时间呢？小白学员每周平均训练两次，每次 1.5 小时，每 3-6 个月有望通过一次等级考试。也就是说，几个月可以入门，再几个月可以找到些感觉。练到两年以上，达到学员的 P4 或 P5 级别，就比较接近我在上文中谈到的程度了。

我从零基础开始，训练 27 个月之后参加教官培训，以全班第一的成绩通过考试。在这 27 个月里，我每周平均有 5-6 个晚上呆在训练馆，周训练时间大约有 12-15 小时。教官集训的每个训练日大约是 7-7.5 小时，其中最后 1.5 小时基本都是压力测试，我们的外籍教官 Marcus 称之为「当魔鬼来敲门」。魔鬼敲门的安排是这样的：两人一组，开始格斗实战；打着打着听到教官喊「波比跳」「俯卧撑」，就要立刻开始做规定的体能动作；做着做着听到一个 family 的名称，例如「各个方向的抓手」「各种方向的腿法攻击」，就要开始做对应的技术，而且要尽可能不犯错。如此不断循环往复，没有休息，不能喝水，也不能停下，直到 Marcus 本人觉得玩够了，宣布结束。有一天我们犯了错误，Marcus 决定对我们进行体罚，内容很简单：仰卧起坐，俯卧撑，深蹲，波比跳……总共六个动作，每个动作连续做六分钟，没有休息，不能停下。在「体罚」快要结束的时候，场地里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在相互鼓励，一边做还一边笑。

为什么要这样训练？借用 Marcus 以及祖师爷 Imi 的说法，在战场上，一名战士无法预期战斗会持续多久，TA 只能持续不断地做自己该做的事，直至最终收到信号、确认战斗结束。同理，在遭遇危险的时候，我们也不能有任何预设，只能利用所学尽力抵抗，直到某一刻发现自己确实脱离了危险。人生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的战斗。马伽术训练的目的就是要把学员培养成这样的战士：只要还活着，一息尚存，就要为保护自己（或他人）战斗到底。

Imi 老师曾经说过，人总是会敬畏权力，而马伽术就是一种权力，人们会因为你掌握它而对你有敬畏之心。如果你确实想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你确实不想练出「歹徒兴奋拳」，就按我说的方式，给自己的训练增加多一些的压力吧。

扩展阅读

作者系 IKMF（国际马伽术联盟）中国区个人防卫教官，Graduate 3 级别。持有 Uno-Mas Kali MMA 所颁菲律宾武术初级教练资质，亦是美国运动医学会（ACSM）认证之私人健身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