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我笔下的浙江文人》,李辉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

本书和陈子善先生的《浙江籍》同属浙江古籍出版社的“蠹鱼文丛”,但与陈子善先生浸淫史料、学海泛舟不同,李辉多年来从事文艺记者与文学编辑工作,见多识广的同时,也从现当代文学界诸多前辈处获得了许多珍贵的第一手材料。

李辉与陆灏

用董乐山先生(他也是李辉笔下的浙江文人之一)的话说:“(李辉的作品)第一印象是有一种年轻人的生气勃勃劲头。第二印象就是有新闻记者的优点,即敏锐的洞察力与实事求是客观地搜集材料相结合。”董乐山称赞李辉有“在写作中抱着对历史、对人物实事求是负责的态度”,这也是本书的优点。

李辉

如果硬要在本书记录的诸多人物中寻找什么共同点,那么除了“浙江籍”之外,李辉笔下的这些作家大多“在日暮时分咆哮”,许多还为我们留下了“天鹅之歌”。世人多喜“首个”“首创”“首发”,那么反过来想,最后的创作、最后的通信,某种意义上也有其特殊意义。

最后的创作:徐迟的《谈夸克》

1996年6月在武汉看望徐迟,李辉 摄。

说起徐迟,很多人都知道那篇著名报告文学的《哥德巴赫猜想》,这篇文章不但生动地为读者介绍了数学家陈景润,还让哥德巴赫猜想这个数论难题变得广为人知——虽然绝大多数人只听说过“1+1”(顺便一提,我在写关于“晚唐诗热”的硕士论文时,还曾想要在标题以“1+1=1”来比喻“晚唐诗热”的文化源流)。徐迟先生本人是一位诗人,却以报告文学名世,而他的“天鹅之歌”,便是一篇讨论物理学前沿的文章《谈夸克》。

用徐迟自己的话说,是在接触这门学问的过程中,“领略了许多东西,于是想用文学的笔,把它们挑一些出来介绍给读者”。1979年,徐迟采访了云南高山宇宙线观测站,从此“非钻进去不可”,一发而不可收拾,而且还出了《来自高能粒子的信息》(上海书店出版社),发表了《来自高能粒子和广漠宇宙的信息》(《人民文学》)。李辉本人和许多文字工作者一样,只“礼貌地碰一下科学的帽沿”,并不知道“夸克”其实不算世界上最难懂的学问(甚至哥德巴赫猜想也不是),但李辉因徐迟而生出的喟叹却极为中肯:

科学的恩惠已普泽人间,以反映社会与人生为己任的文学,也不应再退避三舍。愿越来越多的文学家同科学建立感情,用充满激情的笔调去反映科学的动态、讴歌科学家的奋斗精神,让科学更贴近社会,贴近生活,并将此视为文学的时代责任之一。

1996年6月15日李辉在武汉看望徐迟,这是徐迟和李辉的最后一张合影。

我从《徐迟报告文学选》中找到了这篇《谈夸克》,这篇文章从一则来信说起,讲述了自己钻研夸克与高能物理的故事,尔后笔锋一转,为读者介绍了天文知识、物理学发展等,从中引出了对夸克的介绍。值得一提的是,“夸克”这个词,来源于詹姆斯·乔伊斯小说《芬乃庚醒来》里的一句话:“给麦克先生的三个‘夸克’(Three quarks for Mister Mark)”。这可能是其他关于夸克的科普书籍的盲区,恐怕也只有徐迟先生这样“文理两开花”的作家才会关注到。

《谈夸克》一文作为科普文章,内容生动详实,文风通俗易懂,作为徐迟的“学习笔记”,已经蔚为可观。本文的审阅者、高能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郑志鹏更是称赞“把难懂的东西描写得如此生动,实在是不容易,钦佩之至”。然而遗憾的是,这篇写于1995年,发表于1996年的文章(其中“漫游夸克奇境”“‘夸克’的猎取”发表于1996年12月4日《人民日报》“科技原地”版面),最终却成为徐迟的“天鹅绝唱”。徐迟自己在文章中所言的“以后如有机会,再作更进一步的深入探讨”以及郑志鹏对徐迟亲自到高能物理所参观的邀请,最终都随着诗人的翅膀,飞翔无垠的宇宙。

徐迟《哥德巴赫猜想》

徐迟去世之后,金克木先生将他与戴望舒的赠答之作《答望舒》(戴望舒曾经为翻译天文学著作的金克木写过一首《赠克木》)抄录在《诗人的再生》里,以悼念老友徐迟:

世人羡慕天上的星辰,

以为它们自由自在任意游行。

殊不知它们有无形的镣铐,

它们有丝毫不能错的轨道。

……

星辰不知宇宙。宇宙不知人。

人却要知道宇宙,费尽了精神。

愈趋愈远,愈结成简单的道理:

不知道宇宙因为不知道自己。

1936年5月,在戴望舒、穆丽娟的婚礼上。徐迟第一次成为伴郎。

这几句创作于1936年的诗,仿佛对发生于1997年的事,有着某种预见性。

最后的通信:沈从文写给徐志摩

沈从文以新诗创作走进诗坛。一九二五年九月,他致信徐志摩,两人相见,从此建立友谊。徐志摩虽只比沈从文大五岁,但当时已经是如日中天的大诗人,对待沈从文这位晚辈,徐志摩可谓倾盖如故,既有生活上的帮助,又有创作上的提携,对沈从文这块璞玉,徐志摩算得上慧眼识珠,彼此皆是同路人。

沈从文与徐志摩

徐志摩去世的那一年的11月13日,沈从文给在上海的徐志摩去信,谈到方令孺,说:“她这次恐怕不好意思再回青岛来,因为其中也有些女人照例的悲剧,她无从同你谈及,但我知道那前前后后,故很觉得她可怜。”希望徐志摩能“为她介绍到一个什么大学去作女生指导员。”然而时隔六天的11月19日,徐志摩就因空难去世。在李辉笔下,徐志摩和徐迟,两位同姓的诗人,都飞上天,到诗的世界去了。

关于方令孺的事,陈子善在《边缘识小》中曾撰文谈到,方令孺在青岛,可能和闻一多陷入恋爱的纠葛中,此事徐志摩也应是知情人,他在给梁实秋的信中提到“青岛的艳闻”,而梁实秋也只能加以解释:“是古井生波而能及时罢手,没有演成悲剧。”沈从文去信请新月派领袖徐志摩帮扶新月同人,算是找对了人,可惜徐志摩英年去世,此事自然也没有了下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朱自清在日记中,对徐志摩遇难的详情有所记载,原来正机师是一位热爱文学者,难得有机会与徐志摩同机,故一路上与之谈文学,本来飞机也不必途径群山,但徐志摩想看,便“循徐之请,飞绕群山之颠”,最终“据云机再高三尺便不至碰矣。”

最后的握手:周扬与冯雪峰

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

这句格言,是艾青给李辉的题字,他非常喜欢这句格言,某种程度上,和夏衍对周扬的评价不谋而合。夏衍眼里的周扬“前后完全不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和以后不同,去延安之前和之后完全不同,因为和一九三一年的社会环境不一样,他站的地位也不一样。”周扬的“潮起潮落”,让读者也颇感兴趣。

周扬是湖南人,故李辉的书里,只借夏衍之口与冯雪峰的故事提到他。在文学史上,周扬是一位重要的“领导”,一位文学理论家,但在夏衍眼中,“(周扬)内心里其实不是一个领导,只是一个演讲家。”然而正因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周扬地位变了,“他写文章,做报告,做领导工作。他真正的好像可以开玩笑的朋友也没有。这就是因为环境变了。”

《周扬与冯雪峰》

对于周扬,我一直缺乏了解,大学时还和老师开玩笑说“怎么他一部代表作都没有。”事实上,周扬是党的文艺政策的传达者,他的“代表作”就是那些重要的理论文章。当动荡岁月过去,从“喉舌”重新变成活生生的人之后,周扬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去探望生病的胡风,向胡风道歉,还去看望了针锋相对一辈子的冯雪峰,在冯雪峰人生最后的时光里,两人“相逢一笑泯恩仇”。

《周扬与冯雪峰》

在某种意义上,冯雪峰和胡风,是周扬的“死敌”,当周扬陷于泥淖之时,他们只是就事论事,如实叙述,没有人们想当然的打击报复。诚如,他们的纠葛和恩怨,已经难以说清,但人生即将落幕之际,我们终究是看到了人性的光辉。诚如李辉所言:

人可以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和缺陷,人的处境也会随时变化,但做人的基本准则是不可更换的。圆滑、势利、取巧,他们的性格中不大可能为它们留下位置。于是,即便不幸在身,即便政治漩涡拼命旋转,他们也没有随波逐流,而在人性阴暗面最容易暴露的时刻,自然而然显露出他们人格的亮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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