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妻》

阅读小说有时也需要缘分。

比如董启章和他的《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我很早前就因为某篇评论文章而得知。但读他的小说,却是因为在某推书的公众号上,见到了这本《爱妻》的介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小说家龙钰文不但和我名字相似,也有着同样在比较文学专业求学的背景。在小说中,龙钰文赴剑桥访学,和我的研究生导师经历相似。当然,小说的男女主人公都是书痴——甚至更进一步,是叶灵凤所谓“书淫”,则更让我有同好之感。

董启章

契诃夫的枪

如果你在小说的开篇写到了一把枪,那么在小说结束前,这把枪一定会响。

这是契诃夫在讨论小说时的经典名言,但是,如果这把枪一直不响呢?董启章在小说《爱妻》中,就借笔下人物岸声之口,设想了一种更高的境界,我们都以为这把枪会响,然而,这把枪居然没有响。

在这本《爱妻》中,我们作为读者,或许被董启章所谓“契诃夫的枪”给迷惑住了,当董启章提到知名作家如托尔斯泰、朱利安·巴恩斯、徐志摩、叶灵凤,提到神父德日进,提到以赛亚·伯林和刺猬与狐狸这对双生子,提到攻壳机动队,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猜测,这些是不是董启章的暗示。读至小说结束,似乎这些“枪”真的响了起来,又似乎其实并没有响,仿佛董启章在笑着说,你们被我骗进去了吧。

正如奎因流的推理小说,非常重视“挑战读者”的公平性,侦探用到的关键证据一定会在前文出现一样,小说家同样会设置“红鲱鱼”和诸多干扰项,来模糊读者的判断,契诃夫的枪究竟有没有响,哪一把才是契诃夫的枪?小说并没有限定得非常死,留给了读者足够的猜想空间。
 

董启章

小说中的小说、散文与其他

如果一个人,对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有一些兴趣,但都初入门槛,没多少深入,那么有没有一种工作,能把这些兴趣都运用上呢?

董启章说,有,来写小说吧。

于是在小说中,我们读到了赴剑桥访学的妻子龙钰文的“剑桥来信”,读到了在大学工作的丈夫佘梓言与学生关于毕业论文的讨论。有趣的是,学生庭音——也就是小虎的毕业论文研究对象就是龙钰文的小说,为此,董启章还设计了龙钰文的创作经历——当然,妻子的小说是董启章虚构的,而“看上去确有其事”的研究,又让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显得模糊。正如同“剑桥来信”当然也是虚构的,但背后显然有其真实的一面存在。

曾经也尝试过小说创作的佘梓言,也通过“把过去一年来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记录下来”这样的方法,来进行小说创作,因为“人的记忆本身具备虚构的功能”,换言之,真实和虚构,可以借由小说创作的名义,毫无障碍地融合在一起。然而,这种杂糅拼贴式的创作,是基于董启章所设置的科幻背景,并非简单的文本拼贴,但当读者苦心思索董启章的安排背后的含义时,又很容易掉入“契诃夫的枪” 这一谜题里。

董启章

挣扎的学者与作家

在大学里从事文学研究,进行文学创作,曾经是我最向往的工作。但至少在《爱妻》这个故事里,阿蛇与小龙,这对学者作家夫妻,告诉我这其实并不美好。

比如佘梓言和龙钰文,阿蛇和小龙因文学和书籍结缘,进而相爱,喜结连理。然而阿蛇这位大学中文系教授,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读书的人,然而毕竟作为教授,他还是得不断地搬弄书本,为了研究和教学目的运用材料……但,作品已经消失。

这背后可能与现实中大学对青年教师的考核要求相关——商业管理的逻辑和方法,显然并非大陆高校所独有。于是,为了“好看”的量化数据,为了应付评估,为了资源,阿蛇不得不苦苦思索,怎么让中文系能有“社会影响”,“例如本地文学研究如何促进香港旅游业,或者粤音研究有助于省港澳经贸大融合之类的。”

小龙的创作同样没有达到她的理想水平,虽然赴剑桥访学的经费来自于小说获得的奖金,但她始终没有达到她所认为的理想水平,当然也没有依靠写作实现所谓财务自由。离岗赴英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陷入了创作的瓶颈期,虽然在剑桥寻找灵感,但创作计划却同样陷入了僵局。

有趣的是,小说中的作家D——其实就是董启章在小说中为自己设置的形象,而董启章的夫人黄教授同样在大学中文系工作,结合《浮生》篇章和香港文学界的掌故,或许更为有趣。
 

《爱妻》

至少还有书籍

董启章在小说中做出了一个假设,如果有一个人工智能,被输入了某位作家所有的创作和相关资料,能否复现这位作家的创作,比如,是否可以有“鲁迅AI”或者“叶灵凤AI”?

虽然人工智能能否创作依然还只是一个遥远的话题,但在想象中,董启章却可以让叶灵凤复活,与佘梓言讨论书籍、创作、翻译等等。“叶灵凤”说,读书人有两种,“有一种人,读了好书,心里就跃跃欲试,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得一样好,甚至是写得更好。另一种人,好书越读得多,读得深,就越觉得自己的不足和不如。他发现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欣赏别人的书,理解别人的书,说出别人的书的好处。当然,这样做也很难得。但是,要自己写出好书来,却感到无能为力了。前者成为作家,而后者便只能成为读书人。”

佘梓言回答“叶灵凤”说,“也有一种人,既不懂写书,也不欣赏书,而只是一味用理论去拆解书,毁灭书。这种人现在学院里多的是。”其实佘梓言自己也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但至少他还热爱着叶灵凤,所以才能“把叶灵凤想象出来。”

至少还有书籍,还有热爱阅读的人,所以有作家愿意投身于创作,有学者愿意投身于研究,也有像我这样,愿意做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工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