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注:文章是好文章,翻译也很用心,可惜授权要花钱就只能发在这儿了

译者又注:这篇文章算是我近期读到的给我「真实感」最强的文章了,作者文笔细腻,情感真挚,也实实在在地描写了她在做爱好之时的困惑。

原文链接:When you monetize your hobby, it looks a lot like a job

原文作者:Marian Bull


我失去的是爱好,得到的是收益流。

我对我之前的那位理疗师没什么好感,但她确实给过我一条重要的建议:培养一个爱好。当时,我正在为了工作而写关于食物的文章,所以说在和钱挂上钩之后,烹饪就算不上是爱好了。同样地,读书、社交也是如此,尤其是因为我没有这个行业外的朋友。于是,我急切地希望能有脱离开这一切的生活。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而且理所当然的总是在玩手机(虽说我现在也是这样)。

「找一个你能用双手做的事情怎么样?」对我来说,这条建议就像一个供我逃生的路线,没准找个爱好确实可以让我远离辛劳。之前这件事是烹饪——它让我放松,让我着迷,还能把我的思绪从纷繁复杂的抱怨中解脱出来。在厨房里忙活曾经是我的解脱,但现在它成了我职业生活的一部分,我需要一个新的爱好。几个月之后,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我在布鲁克林公寓附近的一个工作室报名参加了一个陶艺班。

当时是 2016 年 3 月份。我的一个艺术家室友也曾经在那里上过课。我看到她做的小罐子总是心生艳羡:其中的一个做得像一个女人的脸,还有一个马尾辫形状的把手。她把这个送给了我,我在里面种了一株多肉——虽然知道它活不长。我希望上陶艺课可以让我像她一样优秀,或者至少让我变得快乐一点——就算这也做不到的话,我至少还能给自己做个碗,拿来装意大利面。

如果你想到《人鬼情未了》中的那一幕的话,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在转轮上制作陶器的这幅画面。一开始你会觉得这难于登天、毫无意义、分分钟让你抓狂。在课上,我们的老师教我们要怎样拿起一小块粘土,拍在机器上,随着转轮的旋转将其塑造成对称的形状,再在中间用手指挖一个洞,撑开,再将杯壁立起来,来把它变成是一个容器的形状。但看别人做和自己做完全是两码事:烦人的物理学不停地刷存在感,我做出来的东西像是一个歪歪扭扭、晃来晃去的龙卷风,想要它自己站住都够呛,总之是非常难看。

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奇怪,我们中的许多人一开始都做得很烂。等这门课程进行到第二年,做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就舒服多了。因为粘土在窑里烧制时会收缩,所以在我做的第一批杯子中没那么难看的那些看起来像是带把手的顶针。接下来一步是上釉——就是用五颜六色的玻璃状涂层来装饰它,让它不怕水,能够拿来装食物,还能给它一个亮面或者哑光的外观,而这又是一项棘手的事情。很快,我的目标就从「做点艺术品」变成了「做点什么」以至于到了「能看得顺眼就行」。当然,在新事物上栽跟头的感觉肯定说不上好,感觉像是在你的作品注视之下咣咣撞墙。即便你完成了今日的创作,你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再精进一点。

话虽是这样说,但我失败的节奏和做其他事情所体会到的不太一样。做陶艺不但本身需要耐心,其满足感(或者说失望感)来得也比较慢。在制作陶艺的那么多过程中,有太多地方可以把作品搞砸了。进入这样的一个循环——先是希望、期望、然后要么是失败再重来,要么是收获狂喜一般的满足;这为我生命的流动增添了一丝波澜。

这种温和无害的折腾让我收获了一个爱好。贾麦加·金凯德(Jamaica Kincaid)在《我的花园》(书)中这样写道:「我在花园中工作的时候是多么的紧张激动,而这种感觉又让我感到无比快乐……没有哪件事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发展,没有哪样东西看起来和我所预想的一模一样。而当我的想象应验之时(感谢上帝,这种情况少之又少),我会为我的想象力匮乏而暗暗感叹。」

对于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无力感可能会成为他自身的优势。在工作室的时候,我一开始不愿学习,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我变得非常着迷,在我的课程结束的时候又报名参加了更多的课程。我的课程大概每周要花费 40 美元,这还没算上材料费和烧制费。我当时每个月的开销差不多有 200 美元,虽然这要求我格外留意其他方面的开支,但我总算是有一个愿意用心做的事情了。这样,我在闲下来的时候就有事情做,而不是把时间花费在办公、回家、拜访朋友、吃大餐、或者喝酒上。我有了一个能让我感到好奇的事情,并且它还不是来自于外部的压力:比如说上级、工作、市场、或者读者。和写作不一样的是,我在陶艺方面的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现在我可以做一个这么高的花瓶、我还能做一个花架、我做的把手也日臻完美;在制作成对的物品的时候,这两个物件也多多少少能看出来是一对了。

同样让我感到开心的是,我可以不在屏幕上工作了。也正因此,这样和我最熟悉的工作方式可谓是大相径庭,毕竟手上沾了粘土可不方便操作手机。一直以来,爱好总是由其与工作之间微弱的关系来定义的。在工业化将生活分为工作和休闲两大块之后,爱好作为一种「建设性」的事物出现,供人们消磨他们新发现的大块时间。

「空闲时间成了自由的代名词,这是因为空闲时间和工作时间是不一样的,而在一个工业化社会中时间既可以用来工作,也可以用来用于消遣。」——史蒂芬·盖尔伯(Steven Gelber)在他的书《爱好:休闲与美国的工作文化》中这样写道。「于是,工业资本主义使西方对于空闲时间的矛盾情感更为凸显。」没有了工作,休息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说空闲时间是由工作所定义的。

尽管业余爱好越来越受十九世纪中产阶级的欢迎,它们也沾染上了工作场所中的资本主义气氛,而没有提供该有的解脱。「由于爱好是在家里,在空闲时间完成的,那么它就完全被有这个爱好的人所控制。换句话说,这就是对工业化之前劳动的重新认识,是对贵族、工匠和个体商人世界的重现。」盖尔伯写道,「爱好是一匹特洛伊木马,将工厂和办公室的意识形态堂而皇之地带入客厅。」

「工作伦理」的资本主义价值一直都存在于业余爱好者的世界里。我们有各自的爱好,是因为它们提供给了我们一些工作以外,我们自己选择的事情来做。但是这些爱好常常也很辛苦,我们毫不含糊地做我们的爱好之时也同样会感到骄傲。尽管不是时时刻刻都会想到,但是我们也会有想追求完美的时候。对我来说,我从窑里拿出美丽作品时的心情是如此激动,没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感觉就像是我给我自己的一个奇妙的惊喜。

一旦我做出了几件我不那么讨厌的东西——同时也是因为我有手机,也需要别人的认可——我就开始把我的作品发在 Instagram 上。我喜欢做杯子,不仅仅因为杯子很实用,同时也因为杯子作为家居装饰也很适合。杯子做成任何形状都没问题。我之前对于我的杯子应该做成什么样子有了新鲜想法,实际执行起来也不错。到了冬天的时候就有人说要买了。我当时是个自由职业者,在工作室每个月要花费 200 美元,还不算上材料费。如果我能时不时卖几个杯子,我说不定能靠它抵个学费。我问了问其他陶艺师,得知杯子起价大概在 40 美元左右。于是我就开始在 35 美元或者 40 美元之间的价格去卖我的杯子,根据大小不同来调整价格。

一开始,我觉得我好像什么都做错了。比如说也许我应该等我做得再好一点;或者等我能做一个好看的网站出来;再或者也许要等到我能做出「单品」(SKU)来,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就这样拒绝掉那些愿意帮我弥补开支,还喜欢我的作品的人有点不负责任。你一旦开始做点什么,你就要给它们找个地方放。你也会开始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集邮了。

有些爱好很难转化为收入——比如说观鸟、园艺、收集硬币——除非你把硬币都卖了。许多东西只能通过做老师;或者考虑到现在的时代,做个网红(译注:原文为 influencer)来盈利。一旦有了需求,销售似乎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我想要一直制作下去,但并没有足够的空间把它们全放起来;人们喜欢杯子,而把他们卖出去就像是摸摸头再给你一点奖励一样(说白了就是钱)。

人们开始委托我做杯子。他们会告诉我想要什么颜色的,或者会给我发一张我之前做过的,让我做一个差不多的。这些沟通并不正式,但是很有效,也成功地填补了我的开支。我在做杯子的时候玩得很开心,除了因为总是赶不上工期而略感有压力。回看人们付钱购买的我的一些作品,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但我对我作品的预期会比这还低一点,所以我也许应该自豪。

渐渐地我也做了一个网站,开始更加正式地卖东西,也开始交了税,找了一个真正用相机的摄影师来为产品拍照。我还曾经翘了在杂志社的班只为了去工作室,甚至熬夜到夜里一两点钟。因为这个事情迟到了我也不在乎,最终我还是被开除了,甚至一只脚都踏出了这个圈子。但我有了大把的时间,至少白天有更多的时间在工作室里创作了。我的爱好此刻已经不是爱好了,它变成了我的资金流。

我的陶瓷作品,现在陷入了销售的问题。它们很好卖,于是我就越做越多。我在制作陶器这令人精疲力竭的生产线中获得了一种病态的快感:拉坯、修形、装把手、打磨、上色、上釉、烧制、再看着一排排的杯子,仿佛它们是一排排准备跳水的花样游泳运动员一样。这就像是我熬夜到凌晨两点拼拼图的时候一样:像个疯子一样专注于我的目标,全然不顾我自己的体态(?)。想要分清楚「我想要做什么」以及「我能卖出去什么」这两件事就像是从一口很深的井里爬出来一样。

当然,现代手工艺人能将其爱好转化为收入的能力以及其速度并不令人惊讶。传统的职业正在慢慢消亡,而副业则正在被奉为圭臬。Instagram 已经把营销变成了一种人人都应该掌握的基本技能。这样,卖掉你在业余时间里做的垃圾更为容易,而且你也更有可能比你几十年前更需要钱,而那时你只得把这些东西强塞给你的朋友们。这一切都有可能把爱好变成更为虚无缥缈的东西,成为一个很快就会让你脱不开身的,海市蜃楼一般的休闲活动。

但是有些人成功地拒绝了商业化的诱惑。RC,一位以 marinatedclouds 为名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在开始她的第一个雕塑项目的时候,明确表明了她不打算进行出售。她的本职工作是一个图像设计师,而在这一行里只有有销路的想法才算得上成功,这样的一份工作让她精力不支。「有那么多有趣的想法都被否决了,只因为它们没办法拿来盈利。」她回忆说,「这样的状况让我感到十分空虚——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感到快乐了。」

她一直有一个想法,想写一本关于鸡肉和米饭的菜谱,收纳来自全世界的 35 种菜肴。但她从来没有着手去做过,因为这项工作和她图像设计师的工作太像了。于是,她决定把这个想法变成一个雕塑项目。她在 2018 年四月辞掉了工作,给自己一个夏天的时间让自己专注于做陶瓷鸡肉米饭。这件作品做完之后,她并没有停下制作的脚步。21 世纪初的怀旧风以及她所接受的台湾裔美国家庭的抚养深深地影响了她的作品。她的作品看起来就如同由另一个不同次元的孩子所创作一样,将活泼有趣同大开眼界合而为一。铅笔像切开的香蕉;蜡笔更是要爬出盒子。她还做过一整个来自世纪初的台式电脑

「不论过去和现在,培养想法都是我坚持在做的事情。」RC 说,「我想追求每一个想法,不论它有没有概念作为支撑。有时候我想要的就是制作蜡笔而已,没有什么额外的原因,我就是喜欢像彩虹一样的颜色。」两年以来她一直拒绝出售她的作品,尽管 Instagram 上的人们想要购买的热情如何高涨,这使得她可以尽情创造 marinatedclouds 的世界,不受外界的影响。「对我来说,这就是去实现我所拥有的每一个点子而已。这就是我表达自我的方式。」

很快地,她的一居室就放不下她的这些作品了,走路都会绊到各种东西。她把她的起居室变成了一个工作室,连沙发都没有。但是去年冬天,捱过经济拮据的 2020 年之后,她还是决定要卖掉一些她的旧作品,既是为了赚点钱,也是为了给新作品腾出空间。她发现甜甜圈卖得非常好。「我其实并不需要这种反馈,但我会把它默默记住的,因为这是我非常想避免的事情。」她说。她并不想迎合别人的需求,只想依照自己的奇思妙想行事。

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这就是梦想:不受约束地,致力于将我们的内心世界表达出来,无需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你也可以说这只不过是「重新支配自己的时间」,但这所需的努力不亚于一场战争。「社会给成功施加了太多压力,名啊利啊什么的,」RC 说道,「但对我来说,忠于自己就算是成功了。」

我现在不能把做陶艺成为我的爱好了,而且我觉得以后也没办法这么叫了。我猜,只要有人买我的作品,我就会一直去卖,既是出于必要性的考虑,也是因为看到人们把我做的小玩意放到他们家里,我会很开心。对我来说,挣扎在于我想做的东西和我猜人们会买的东西之间存在落差;以及我期望可以远离互联网,可 Instagram 是我最为直接的宣传工具。我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创作一些只为自己而做的作品,完全不关心市场的需求——或者说假装不去关心。

但是为此腾出时间也意味着划出一片时间用于创作和获取灵感,剩下的时间则交由我的大脑去思考。这也就是我比新的爱好更为渴望的东西:平和。

Marian Bull 是一位编辑、作者、陶艺师,现在住在布鲁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