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EVA》的人往往都会因为其极具表现力且压抑的节奏而深感自闭。尤其是在剧情的后半部分,庵野秀明采用了许多意识流的表现手法,通过梦境、内心世界的自我独白与潜意识,营造出了失重且孤单悬浮的氛围感。失控且步步紧逼的节奏感,用夸张压抑的画风极具冲击力地表现了人物混乱而极度矛盾与承受高压的自闭内心。就好像是在被梦魇魇住时的梦与现实的边界处,极度煎熬,无法喘息。
五
在前面的文章里讲过,真嗣君是一个非典型的主角,他缺乏一般主角的主动性。相比于主动去创造可能性,他更习惯于“那也没有别的办法”的心态。他总是下意识地把周围的环境模糊化,朦胧化,因为他的心里认为过滤掉的那些细节“反正也不会改变什么”。这可以理解为一种无欲无求,被动地接受身边的世界如何改变;但是我更倾向于把这理解为逃避去改变,不去改变就不会发现其实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在真嗣的心里或许觉得在绝大多数时候,无论如何改变,结局总是不可避免地会走向悲剧。

上图出自真嗣从EVA中逃离,从NERV中逃离的时候。真嗣穿行过光怪陆离和萧瑟破败的景象,将自己封闭在朦胧或者梦幻甚至惊悚的景色之中。真嗣的心里给了那片原野造了一场大雾,像缩句一样去除了其他信息,只剩下帐篷,露营的地方;真嗣,我;特务,NERV;驾驶EVA(这样话风的台词在动画中也时有出现)。而最让人唏嘘的是,这样的逃避却是不设防的。他只是逃避了,逃到孤寂之中,也并没有给自己涂上保护色,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拒绝别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反抗。对于“没有异议吧”这样的问题,他只能,也只会回复一个“嗯”。好像我也无所谓是否驾驶EVA的,好像我也无所谓我被你们如何对待的,所以你们想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也无所谓自己要做什么的。连逃避这种行为,在真嗣这里都显得如此的被动。
可是那我为什么当时要逃避呢,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逃避吧。
“老老实实听从别人的话,就是这孩子的处世之道吧。”

这种梦幻虚幻的场景从表达效果上,营造出来视觉上的虚空感,继而给人一种什么都抓不住、没有什么可以被抓住的无助感,渲染出一种跌落深渊的失重感,压抑感也便油然而生。而另一方面,这种对场景的虚化与模糊化,也可以作为一种对痛苦或者荒芜的柔和化。消除痛苦的最简单方法就是不要去正视痛苦。



因为痛苦太过强烈了,所以在陌生的房间里昏沉沉地醒来时,在高处眺望不得不要忍受痛苦去守护的荒芜的城市时,在穿心的疼痛中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击败使徒之后,在这些痛苦的场景里,庵野秀明给了这位脆弱的少年唯美与温柔。这可以理解为是以乐景衬哀情,也可以说是正是因为面对的是难以忍受的孤寂、落寞与痛苦,所以潜意识中自然而然地就给那些场景加上了滤镜。而且这样的画面中,大多倾向用模糊或是阴影来尽可能减少对人物(或者EVA)的视觉聚焦,这样的处理方式,也是在努力减少人物的主观性,而更多以景色来表现更具氛围感的直观感受。纯净明亮的病房,迷离的城市灯光,橘黄色的晚霞或是暴雨中的彩虹,从美的角度去看待痛苦,会让痛苦显得更加厚重。越是想要客观,越是想要美,就越会感受到痛苦。
六
庵野秀明其实一直是在挑战“人可以正确地认识自我并自主地改变自我”这样世界系的价值观。“人类补全计划”便是这一价值观的体现。
“人类补全计划”简单来讲就是,人格的完全化单纯地通过自我的认知是无法实现的,必须要补充以他人对自己的认识才能补全。其理论逻辑就是“如果没有自己以外的存在,你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形态。看到别人的形态才能知道自己的形态,看到自己与别人的障壁,才能想象出自己的形态,没有别人的话,你就看不见自己。因为有别人存在,自己才能存在”,所以才要说打破心灵的障壁(让所有人融为一体),实现人类的补全。

而为了契合“我就是我,但是别人也在塑造我心灵的模样”这样的动画的主旨。《EVA》在潜意识的心理描写时,尤其是最后一集中,有很多人物的畸变。将人物的形象扭曲,以畸形的视角去刻画人物。最为经典的无疑是凌波丽的“大头照”,很难不给每一个观影者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

所以往往是在心灵动荡时,心理活动的畸变便会显现出来。人物的变性与扭曲,其实就是在反映着心灵模样的改变。

如之前所说,《EVA》并不鼓吹压抑个人意志,也绝不高估个人的主观能动性。真嗣属于过度压抑个人意志的类型,他对世界言听计从,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些什么;而与之相反的明日香则属于高估个人主观能动性的类型,她希望自己成为独立勇敢的人,能够自己一个人战胜一切的质疑和困难,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EVA》并没能让他们始终以自己希望的姿态去面对世界。因为《EVA》不相信人可以成为一个独立于社会的概念,不可能在世界的洪流之中,在小小的身躯之中找到一处所谓“本质”的概念;它也不相信人是完完全全地由他人赋予的概念所组成的,但是当人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之后,他的心境也会发生改变。
每一个成长中的人,都必须学会用自己的框架去框下社会中其他个体赋予你的概念。
七

正如上图所示,当庵野秀明想要表现零碎而混乱的大量信息是,他往往会采用闪回的表达方式。为了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传达足够的信息,只能将不完整的形象与故事快速地拼接在一起,闪回的运用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一种破碎且抽象的表达方式。闪回的手法像是一位随性的剪刀手,从生活的经历里随性地选取片段后随性地剪切拼接。而同时闪回又是一种节奏感的营造方式,和真嗣无辜、无助又略带倔强的声线相映衬,闪回的节奏感是充满混乱的,是父亲冰冷无情的言语,是使徒带来的巨大生理和精神冲击,是温柔乡,也是失重的深渊。庵野秀明擅长制造压迫感,从镜头语言到台词语句到整体的节奏感,从最为直观的视听感受使得观众感到“自闭”。
真嗣的青春期无疑是动荡且混乱的。与原生家庭的割裂,来不及告别童年便不得不承担不愿面对的责任,使徒带来的毫不可测的变化与未知的危险,形形色色的人出现、接近与远离。太多新的挑战从四面八方压抑过来,在通过心灵的壁垒的时候,被内心所抗拒而挤压,挤压变形,变形破碎,碎片反射心灵的感官,毫无逻辑地闪回。动荡的日子没法给他太多的思考机会,所以所有的遭遇容不得深思熟虑,不完整的思路堆叠交错,在一个又一个本应该好好抉择的岔路口慌不择路,犯下留给以后后悔的错误,失去留给以后惋惜的珍贵事物,。
而实际上,没有谁的变化是缓慢又连续性的,所有人的变化都是突变、跳跃且反复的。就好像青春期的告别,比起渐行渐远,可能更多的还是一去不回,可能是一次漫不经心,一次无关痛痒,一次词不达意,一次背道而驰,人与人之间,也就突然间没有了缘分。人的变化从来不是滑梯式的升降,而应该是参差不齐的阶梯式的变化。
八
高中我有一段时间特别会做梦,时常还会被梦魇魇住,甚至会喘不过气来直至浑身大汗地惊醒。
弗洛伊德说,梦从根本上来讲是对欲望的满足,梦会从现实的经历中取材,为了掩盖起潜意识里的目的,会进行加工修饰。
于是当时抱着好奇又害怕的心态,像是探索杂乱不堪且昏暗阴森的阁楼一样的,我开始记录起自己的梦。每天一觉起来就赶紧把刚做的梦记下来,希望从中能一窥我真实的内心世界。但是大多时候,哪怕是跌宕而情感浓烈的梦,有时候也会在醒来的几秒钟之内被忘记,往往最后落笔下来,就只剩下了一些破碎的名词,艰难地串联起本就毫无逻辑的梦境。
而在潜意识翻涌起的混乱的破碎之下,是被掩盖的私密而原始的欲望,或许是渴求一次不那么狼狈的逃跑,或许是幻想求而不得的爱意,或许是希望一切能从头再来。那一段时间,我经常分不清梦和现实,不知道是因为我习惯沉溺于梦境,还是因为当时的生活就是梦幻般的混乱。记忆总是零碎的片段,时间轴也扭曲成非线性的,遥远的回忆看上去密集而触不可及,潮汐般的生活又给人以繁冗、包绕与压迫感。有时候这些零碎的片段会在情绪化的时刻,夹杂着与之相关的感知一起沉渣泛起,没有逻辑地,不分先后地从脑海中闪过,留下斑驳的痕迹。我把这些感受与那段时间的颠簸相挂钩,在吉凶未卜的旅程里的行色匆匆。
《EVA》也像是一场梦,混乱之中的畸变、闪回和梦幻像梦魇一样,压迫着你,让人喘不过气来。也就好像每一场潮湿而难以醒来的梦一样,或许醒来之后对梦境的细节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是你却仍然能记住那些浓烈的感受,无论是恐惧、痛苦、无助还是愉快和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