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在的中国文学来说,王安忆是个很难被回避的名字,无论是她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的《长恨歌》又或者说是作品被翻译成各国语言从而享誉海内外的影响力。在 2021 年已经是 67 岁的王安忆出版了她的新作品《一把刀,千个字》。

事实上王安忆的写作有非常明显的风格:她总能将大时代的变幻与小人物具体到细节的个人命运结合起来,甚至与其他类似风格作者不同的是,她并不刻意强调这一点,那些大事件就像真实生活里发生的一样,总是不经意间就流动过你的身边,然而也真切地在某些难以具体感知的地方影响了你。

无论是《红豆生南国》里的一篇《向西,向西,向南》中流浪漂泊到纽约的上海女人陈玉洁,还是如今的新书《一把刀,千个字》里移居美国的淮扬菜厨师陈诚,王安忆的笔触总能细节地体现出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的那抹底色。更加有意思的是,你甚至可以观察到那种人如何应对外来文化的侵袭与如何坚持自己已有的文化根基。它们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大词,相反,它们渗透在生活里,之于厨师陈诚来说就是一道道道地的淮扬菜,就是在美国的生活里如何维系自己其妻子与前来探望的父亲的关系,如何看待生活的周遭。故事分成两部分,前一部分是陈诚与他的姐姐在九十年代移居到美国,如果从黑户慢慢定下来。而另一部分则是陈诚的上一辈,在当年动荡的文革里如何一步步生活下来,他永远骄傲闪亮的母亲是如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而他的沉默寡言的父亲又是怎样支撑起家里的生活的。这样的写作形式之前也有出现过,比如在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中,就是有亲缘关系的两代人在生活里寻找自己存在意义的故事。上一辈的生活理念和坚持透过血脉连接与日夜浸染慢慢渗入下一辈的新的生活里,这颇具传承意味的写法其实正是每个中国人都能感同身受的。

文字技巧绝对是王安忆写作中很大的特点。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一书的导言里曾讨论文学是什么的定义。俄国形式主义者们提出文学的定义是:

代表一种”对普通语言所施加的有组织的暴力“。文学改变和强化普通语言,系统地偏离日常语言。如果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上,你走到我身边,嘴里低吟着"Thou still unravished bride of quietness"(汝童贞未失之宁馨新妇),那么我立刻就会意识到:文学在我面前。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你的话的组织(texture)、节奏和音响大大多于可从这句话中抽取的意义——或者,按照语言学家更为技术性的说法,这句话的能指(signifier)与所指(signified)之间的比例不当。

当然,完全靠形式主义定义文学确实存在问题:比如发现一种偏离就意味着能够确认被偏离的那一标准。也就是说如果文学指语言形式和”日常标准“是不一样,那么随着时间的迁移,“日常标准”在不停地改变,甚至当有一天和所谓文学的标准重合了(试想某天所有人都用诗意的语言交谈),那么文学就不再是文学了。

无论如何,至少特殊的语言标准是文字里很重要的部分。王安忆的文字透露着大巧不工的气息,细腻的文字间如果仔细看看就能探出有意味的部分:

她告诉女同学与留学生交往的经验。真是迷人啊!她说:就像雕塑,从石座上走下来。而且,热烈奔放,不像中国小伙子,你爱的人仿佛看不见,爱的呢,也像看不见,坐怀不乱吧,是文明的结果,他们呢,更接近野蛮人,我喜欢野蛮人!
 

这一段的比喻非常巧妙,原本感情中那种热烈的爱并不存在于物理形态上然而却能真实地感受到,王安忆用看见看不见形容,把老生常谈的什么含蓄奔放写得颇为有趣。然后她接着又把另一面翻出来:


那种豪迈更是放纵,也是原始性作祟,他们几乎没有自律的概念,喝酒,喝到大吐,又哭又笑,纠缠不休,罗曼蒂克的背后,且是压根不尊重女性!女同学吁了一口气:有那么严重吗?还有更严重的!她说:酒色改变了他们的外形,皮肤粗糙,肌肉松弛,早早有了肚腩,而且脱发,因为痛风手脚肿胀…… 女同学忽然问出一句:老杨呢,老杨是什么人?兀地截断话头,说话人有些茫然,慢慢回过神,回答道:老杨是文明人。



可以试着读读看,文字有着特别的节奏。起先女孩在夸那些留学生们的爱情,浓烈炽热,比照起中国学生显得野蛮人,但转向另一面是他们不够自律,浓烈却短暂,类似于本能,这是节奏里的一转。兀自正谈得兴起,问题从集体转向了个体,又问了女生刚在一起的老杨,于是女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形容却又有些小心思在里面,就淡淡地说了一句文明人,这是二转。这里的文明人与之前的文明的结果并不类似,甚至是正面的赞美,让人感到老杨的讷讷又深沉的爱。文字本身并没有特别高深的用词,但细细读下来总能感受到韵味,哎,写真好。

 

文字要浅得任何人都能读得顺,而故事要深得值得好几遍品味。日常生活是王安忆故事里的气,它是流动的,在美国新住下的陈诚如何在逼仄的空间里接纳儿时的好友师师,当师师住下后又如何让小小的空间充满了女人的气息,透过日常生活里的气,王安忆将故事顺下去,他们最终决定在一起了,开始经营起新的生活。其实这件事在如今北京上海的大城市里常常发生,两个青年最初生活拮据,搭伙过日子,将日子变得具有烟火气,而两人也在相处中体味到了对方对自己生活的侵染,就像透过他/她自己也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把两个人最初在美国的生活也能让读者感同深受,这就是气的所在吧。在读小说时,无论是陈诚上海儿时的弄堂生活又或者是师师与陈诚姐姐两个女人之间的较劲与默契,你总能在某些时刻感到自己的生活经验也在故事里出现,而出现的那一刻,就像是自己也成为了故事里的某个人。

 

每次看完王安忆的故事,合上书就忍不住感慨:真好,和这样的写作者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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