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一封信件来自正在念初中一年级的小朋友。他这样问我:
1、作者在写故事时,是否会提前把整个故事的宇宙想出来,而只写一小部分?还是他会一边写一边想?
2、作者写书的时候,一般是受到什么启发而写的?
3、什么样的书才是经典?经典有什么共同特征?
谢谢!
01
这是很好的问题,但世界上已经有太多敷衍的答案。比如头一个问题,「作者是先有个完整的宇宙再动笔,还是边写边想。」有些人会告诉你「是前一种哦」,有些人说「不,是后一种」,这种程度的敷衍,稍稍动脑辩难一下就能发觉,因为一概而论的破绽实在太大。烧烤大师每天出摊,他有制备好的各色调料,不论是烤茄子还是烤乌贼,随手抓取少许,撒落在炭火和食材间,客人们就会盯着他的手,盼着这一串就轮到自己,这当然是很好的。换一个场景,猎手不定期进山,出发的那一刻他可不知道自己会带回来什么样的猎物,这种生活不也是很具价值吗?世界这么大,不可能只容得下两者之一吧?于是,更进一层的敷衍之词就来了:作者们分属这两种类型,某某人是前者,某某人是后者,那么每一个你新听说的作者,都可以在这两个选项之下挑一个去排队。
抓取特征——分类,这是现代生活的条件反射。
但有自尊的作者天生抗拒被规整分类,阿拉伯的劳伦斯(这位沙漠枭雄写过《智慧七柱》)看过沙漠,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的作者)看过沙漠,他们都是士兵,也都是幻想者。写《美国众神》的尼尔盖曼和 J.K. 罗琳一样翻阅过异教神灵的系谱、描写过现代社会里的魔法。那么据此就把他们归类,不是很像强行把他们摁进坊间流行的 MBTI 十六型人格体系吗?忘掉这些吧,或许我能够再想起来几个名字,像回忆过去旅行经过的城市、村镇那样。你听过之后,要不要把它们串起来,称作「丝绸之路」或是「茶马古道」,那都由你做主。须知每一次使用这样的称号,即是对事物的原貌做一次削减。语言的魔力,从这里或许你就可以开始体会。 注意,下面的部分并不会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只是一些稍微有些关联的想法。
02
第一个名字,是托尔金。我在《文学报》上头一回见到这个名字时,几乎和你现在一样大。当时他的作品还没有一部被翻译成中文。但报纸上短短一段简介,就让我神往不已,发愿要好好学英文,早点去读他的 The Lord of the Rings。后来这个宏愿没实现,因为在找来英文本的《魔戒》之前,我先碰到了《冰与火之歌》。
旧话不提,我想托尔金在我国真正出名,靠的是《魔戒》电影三部曲与《霍比特人》电影三部曲,这六集电影声势浩大,不知给多少人脑中的奇幻世界定下了基调。有许多人讲,托尔金写《魔戒》的基调其实就来自他年轻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体验。两年前的传记电影《托尔金》也是这样子暗示。这电影的调色是沉黯的,托尔金幼年丧父,十二岁时母亲也在贫病交加中去世。母亲的挚友,一位神父,接手监护托尔金和兄弟二人,把他送进名门公学爱德华国王学校。托尔金迅速崭露头角,与三名志趣相投的同学组成 T.C.B.S 社团。这个茶社的四名成员在 1914 年一同上了战场(这不奇怪,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开启时,从军打仗收获荣誉对出身好的英国青年们来说几乎是一件社交场上的入门级别时髦事),托尔金和其中两位进入陆军。但到 1916 年,同在陆军的两个好友先后阵亡,托尔金重病被送回国内。他在艰苦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道路,在可怖的时代风暴当中失去友人,在创伤与复原中触摸到遥远的幻想世界。电影这样呈现托尔金的幻想——战壕中的疫病、原野上的炮火,收割着无尽性命的这些可怖之物,一转而变为昏暗天地中面目狰狞的黑骑士。
这是试图解释《魔戒》的作者如何成为他自己。但传记电影通常总是会使用过度简化的解释,《托尔金》同样如此。即便是托尔金自己,也不能用简单直白的叙述讲清楚为何会有《魔戒》、《霍比特人》、《精灵宝钻》等一切。他讲:「这些念头从何而来?那个故事自身才是关键。它们像天启一样出现在我脑中。先是碎片,随后慢慢发展出关联,这令我沉迷。虽然时常被打断(一则因为需要养家糊口,二则是因为语言学一直会吸引走我的注意力)。
我始终觉得,这些故事原本就存在于某个地方,我并没有创造它们,而只是把它们写下来。」
如果你要把托尔金的这些故事称作「宇宙」,那他自然是当得起。这个宇宙从微小发端,逐渐扩大,有迹可循。在见识战场恐怖之前的 1914 年 9 月,托尔金还在牛津。他写了一首诗,名为《启明星埃兰迪尔的远航》。四十年后出版的《魔戒》中,霍比特人弗罗多面对巨大蜘蛛,手握星光宝瓶,高喊「Aiya Eärendil Elenion Ancalima! 」,即是「向最明亮的星辰埃兰迪尔致敬!」 这句带有魔力的话是「昆雅语」,故事中的精灵语言。这种人造语言,托尔金在 1910 年前后就已经开始着手设计,在 1916 年,他从战地写信回家,跟妻子说自己读厌了军事教材,就靠着改进这种想象的语言来消遣。
因此,「第一次世界大战是《魔戒》宇宙的土壤」,这句话总有没错的一面——一个敏感深思的人在这种巨大漫长的世界事件当中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但《魔戒》单单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的投影?托尔金自己有话说:「我最恨寓言。」不用说,他不可能赞同。
思考与幻想之外的日常生活世界同样影响着他的宇宙。可能在 1930 年初的某个时候,这个已有精灵存在的世界里出现了「霍比特人」这个词。他那时是个带着孩子、穷困潦倒的教师,年年要坐在学校里批改高中生申请大学的证书考试论文,不知为何,突然就在一张空白纸上胡乱写下:「在地洞里住着一个霍比特人。」到 1937 年,《魔戒》系列的第一本书《霍比特人》终于出版,大受欢迎。托尔金看到大学内的同事也买了自己的书,心中大定,赶紧问出版商是不是能把后续的两本书一起出掉——《魔戒》、《精灵宝钻》的故事当时大致已经成型。但和他合作的两个出版商都瞻前顾后,此事未成,1954 年《魔戒》才正式问世。写完《霍比特人》的托尔金像个先知一样,眼睛已经看到了后续故事宇宙中的一部分事物,其余则还在迷雾之中。等到《魔戒》出版,他单枪匹马,用词汇和句子的力量,奠定了 20 世纪奇幻文学的基础,可这时候还有无数的传说与诗,被藏在了他的草稿和笔记当中。直到他去世后才被小儿子整理出版——从 20 世纪 70 年代开始,一直到最近。
这个事情有没有让你觉得一些惊愕—— 从他写下这些故事,到它们被整理出版成书,当中的这几十年里,托尔金宇宙的这一部分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它们能否被你看到,竟然完全是由于作者之外的因素所决定的吗? 好像托尔金本人已经变得根本不在乎这些文字的归宿?
托尔金或许更像是先有一个(几乎)完整的宇宙再动笔,但在他身上追究这一点,是否已经没有了意义?或许他能够展示给我们的是,在当前的世界变迁、功业、战争、名声之外,人仍可追求一个超脱的、无限的、足以用自身的重量强硬地存在于世间的宇宙。
1945 年 5 月,克里斯托弗(也就是未来整理托尔金遗作的小儿子)计划从皇家空军转调去海军航空兵。托尔金写信给他说:「我真心希望你能成功从皇家空军里出来……我恨空军,但憎恨和钦佩、感激,更多地,是和对里面那些年轻人的怜悯混在一起。那些飞机才是真正的恶棍……我的感觉就像是弗罗多看到霍比特人在学着骑上戒灵的那些凶恶坐骑,高喊解放夏尔。」你看到了,这个人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却拒绝被战争改变。我很能理解为什么是他创造了《魔戒》的庞大世界。
03
第二个名字,是弗诺文奇。今年七十七岁,得过五次「雨果奖」,不折不扣的顶尖科幻作者。但成名作者虽多,就几乎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多年来一直被真正的计算机科学家和 IT 从业者反复引用。1981 年文奇出版了小说《真名实姓》,「人工智能之父」马文明斯基当即把这本书提到的概念放进自己的讲演。1983 年《真名实姓》再版,明斯基专门为它写了后记。人们关注加密技术的时候,要提起文奇。AR 和 VR 潮流到来,要提起文奇。更不用说文奇自己写论文首倡的「技术奇点」这个概念,至今仍然是硅谷激进 Boss 们的口头禅。
当然,《真名实姓》名头虽大,放到今天来读,多半会觉得没意思。不怪作者,只因为那种「网络巫师」们靠着算力和代码争夺全世界设备的控制权的故事,被重复太多次了,你自己就能顺着往下想象出一大堆,更不用说比特币这种活生生的算力军备竞赛就发生在你身边,时刻都不停歇。跟技术行业人士不同,真正的科幻读者,提起文奇,必然要讲他的「银河界区三部曲」:《深渊上的火》、《天渊》、《天空的孩子》。这三本书是真的好看,一些设定不只是新奇漂亮,简直可叫做荡气回肠。
例如,一个贸易族群,在远低于光速的情况下巡游星河。他们世代相继(当然也免不了间隔冬眠)航行于星空中,从一个星球到达另一个星球也许需要一代人的时间。从头到尾,他们都会向无线电波所及之处广播——传递舰队从所经过的行星获取的一切知识,让「技术进步——停滞——衰败」循环中的行星居民们能够更快重建起技术文明、冲破瓶颈。另一面,舰队遇到发展程度适合交易的文明的概率也大大增加。这是把一套互惠理念放大到了星空尺度,看起来很简单,不过你代入一下贸易舰队的船员或者是「土著」星球上的某个居民试试看,不是一下子就变得伟大起来了吗?这就是《天渊》中的「青河广播网」。创造出广播网概念的角色怀有雄心,他要用这种法子捆绑以太空为家的舰队文明和无尽的行星文明,建成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帝国。但理念的冲突变为阴谋,结果此人在即将达成愿望的时候被放逐到宇宙的远端,销声匿迹。
这不是故事主线,而只是《天渊》正式故事之前的一段背景。其实你不该先被我剧透这个设定,因为《天渊》开头几段,是真正老手才能用上的那种悬念(现在你已经知道本来该被藏在好多页之后的内容了):
搜索时间持续了八个世纪,范围远达一百光年之外。始终是秘密搜索,连有些参与者都不知道实情。早期只是隐蔽在无线电通信数据流中的加密查询。几十年过去了,然后是几个世纪。通过查问那个人的旅途同伴,得到了一些线索,但这些线索却指向几个互相矛盾的方向:那个人现在孤身一人,正前往远方;那个人早就死了,搜索还没展开就死了;那个人现在拥有了一支舰队,正掉头向他们发起反攻。随着时间的流逝,前后连贯性的迹象开始在一些最难以置信的故事中浮现出来。某些证据切实可靠,某些飞船还为此改变了原定计划,耗费数十年光阴,以找出更多线索。有弯路,也有耽搁,由此消耗了巨额金钱。但这些损失由最大的一批贸易家族承担下来,没有一个家族抱怨——这些家族太富有了,这次搜索又太重要了。所以,金钱的损失无关紧要。搜索范围逐步缩小:那个人独来独往,身份模糊不定,多次在小型贸易船只上从事一次性的工作。但是,他总会一次次地重回人类活动空间这一端。搜索范围从一百光年缩小到五十光年,到二十光年,再到几个星系。最终,缩小到一个世界,地处人类活动空间一端。现在,萨米舰队出发来结束这次搜索。船员们不知道这次任务的真正目的,连大多数船主都不知道。但是这一次,很有可能一劳永逸地结束这次搜索。
不必太沮丧,剧透对于那些习惯每本书只读一次的读者来说是致命伤害,对于探索技艺的读者来说,反倒是必选项。人人都爱新鲜感,但新鲜感有时反倒是遮挡观察的障碍物。去看作者如何使用词汇和句子吧,别盯住那些名词本身。
以前有人问文奇,你老兄写这么多故事,从黑底绿字符的单色显示器写到「深网(搜索引擎触碰不到的互联网数据的深层)」,为什么这些科学和技术元素都挺准确(至少看起来没破绽)?就算你是正经技术背景(数学博士)出身,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当时是 2017 年,文奇已经七十三岁。他说:
我还是有些朋友能够聊聊技术的。比如说,有些朋友是做电子工程的,所以在合适的时候(我想,是 20 世纪 60 年代或 70 年代)就聊到了计算机的小型化和网络……写科幻有个好处,只要能够牵引起那些聪明读者的情感,你写了一个设定,那些比你聪明得多的读者就会把自己的高智商用来帮你找一个完美解释。然后有一天你俩碰了面:「嘿,我看过你的书了,第 55 页写的关于某某某某技术的那段话,你还真是弄懂了哈。」
于是访谈者追着问:那你是怎么把这些给弄成故事的呢?还是说故事自己有生命,就那样长出来了?
文奇这样回答:
60 年代我从前辈作家那边学到好些工作方法,最适合我的,偏偏是很简单的一种。我动笔前,对自己要写的故事会有大致的思路,在准备阶段就能想到一些很炫的点。但真的到写下句子、排列段落这个阶段,变数就大起来了。有时候,想清楚一个小问题,就决定了故事主体会是什么样子……比如过去有个故事,我设定了一种很特别的动物,顺理成章构想好了大部分情节,最后还留下两个问题,一大一小。大问题:故事里的反派角色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这点我一直没能想出个合理的说法。小问题:这种动物的人称要怎么写?他?她?它?突然,当我想好了小问题的答案时,反派的意图也就突然一目了然。
这么说来,如果你执念于「作者会不会边写边想」,文奇的确会这样做。他甚至会用一部分想法写个小故事,等到想得更完整了,再写出完整版。2002 年的中篇小说《费尔蒙特中学的流星岁月》跟 2006 年的长篇小说《彩虹尽头》,就正是这样的一组。
04
两部作品写的是同一个时间——2025 年,同一个地方——加州的圣地亚哥,同样的人物——西班牙裔高中男生胡安、华裔女生米莉·顾、米莉的祖父(他刚刚从阿尔茨海默症当中被治愈,身体恢复得像个年轻人,记忆却缺失了一个世代)。区别是《费尔蒙特中学的流星岁月》只有胡安的视角。他成天担心着能不能通过考试,以及要不要拒绝作弊。2006 年的《彩虹尽头》里面,胡安和米莉的祖父轮流担任视角人物(POV),他们一起在高中教室里上课。老人教他(光用文本,什么特效都不加)写作,他教老人怎样适应现在的日常技术。对了,《彩虹尽头》里面米莉的祖父有了完整名字,叫做罗伯特·顾,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在识货的人看来,文奇写这两部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在炫技。在我们的世界里,手机就已经是一切日常技术的化身,足够吓瘫 1970 年的人类——劳动、消遣、购物、就餐、交谈、阅读、旅行……一切都聚合在这个小盒子当中,即便有这样的「现实世界」打底,他写起 2025 年的「日常技术」来,全新的细节还是能清晰真实得惊到我们。故事里几乎每个人都在使用一种寻常设备——网衣:隐形的显示器眼镜、带有无数传感器与芯片的衣服。看——意味着通过眼镜去看,看见各式各样的经过强化处理的影像、数据,切换一个图层,世界就换一种面貌。表达——意味着用身体的微小动作输入信号、让信息直接呈现在收件人的眼中,如果花些心思编辑自己的「强化」效果,那么走在路上时,别人看到的说不准就是带着闪电的神明。
到这里,还只算得上漂亮,真正了不起的是他用 2025 年的眼光回看「古老技术」。在《流星岁月》当中,文奇这样写一种(故事中的)2005 年生产的护目镜:
「记住,这台设备已经很旧了。」她拿着自己的那副护目镜,向他展示了头罩上的几个滑动控制器,
「它甚至还有一个有形的 ‘开启’ 钮。瞧,就在这儿。」
「没错。」胡安将那副护目镜套在自己的头上,将头罩系得紧紧的。
这一套头戴式系统想必有好几盎司重,与隐形护目镜相比显得十分笨拙。从外面看着自己,胡安看起来完全像个怪物,整个面部就像是一个球形、棕灰色的肉团。可以看出,米里亚姆正努力抑制自己尽量不发出笑声来,
「好的,我们看看它能起什么作用。」他按下「开启」钮。什么也没有。他的增强视觉与以前没什么两样,可是,当他取下隐形眼镜,用裸眼看时——「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微型菜单飘浮在他右眼视域一角。电池不足警示灯不停地闪烁着。胡安摆弄着他的耳机头环,发现了指点器。
「好了,这下我看到全彩色图像了,光线也正常,只是分辨率有点问题。」胡安转过身,然后又转向米莉,笑道,「知道吗,这菜单窗口非常古怪,老是停留在我的视域边缘。怎么才能把它剪贴到墙壁或一个固定物体上?」
「没这个功能。我不是说过吗,这台设备已经很旧了,重定向功能基本上没有。就算有,它的脑子也太小,速度不够快,做不到随视线转换影像。」
「嘿。」老设备胡安也懂一点,只是没怎么用过。这样的设备不可能叠合图像,哪怕室内装饰这种小事都办不到,真实情况是什么样子,它就只能显示什么样子。
看起来很寻常?不奇怪。现在再看《彩虹尽头》当中是怎样描写「旧技术」:
(1)「罗伯特?你……你知道电脑,对吧?」「知道。」他一想就记了起来,笑道,「但我总是慢半拍。我 2000 年才拥有第一台个人电脑。」那还是因为整个英语系都抱怨他从来不看邮件。「幸好。好吧,你可以用它来模拟这里面任何一个老式系统,把它展开放在椅子扶手上就行。你儿子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设置好了免提模式,但是在大多数别的地方你得用手指按着页面才能听到声音。」罗伯特往前凑过来端详着那张纸,它没有发光,也没有电脑屏幕那种玻璃质感的外观,它就是一张寻常的高品纸。
里德指着目录说,「现在按一下你最喜欢的系统对应的菜单选项。」罗伯特耸肩。这些年来,系里的系统升级过很多次,但——他的手指按下了写着「WinME」的那行。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他记忆中开机时的黑屏画面,突然就响起了那熟悉而恼人的开机音乐。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而不是来自纸上。现在纸上变得五颜六色,布满了图标。罗伯特的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起他在荧光电脑屏幕前度过的那些无奈的时光。
(2) 爱丽丝摇摇头:「米莉,很多人都不用隐形眼镜和网衣。」「当然,可他们又不是我祖父。」她挑衅地做了个夸张的口型,「罗伯特,你必须学会穿戴。你走到哪儿都揣着那张纸太傻了。」爱丽丝似乎本打算更强烈地反对,但是又退缩了,用一种让罗伯特捉摸不透的目光注视着米莉。米莉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她把头往前凑了凑,手指戳向右眼:「你知道隐形眼镜,对吧?想不想看看?」她的手指从眼睛上移开,中指指腹上有一个小小的圆片,大小和形状都和他记忆中的隐形眼镜一样。
他以为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他又俯身细看了一下,发现这并不是一块透明的镜片,有彩色的光斑在上面旋转、聚拢,「我把它设到安全值上限了,否则你就看不到光了。」然后小镜片开始变模糊,成为雾面,「好吧,它关机了。不过你差不多都看到了。」她把它放回眼中,对他笑了一下。现在她的右眼中有一片雾面,仿佛生了一大块白内障。「你应该换一片新的,亲爱的。」爱丽丝说。「哦,不用,」米莉说,「只要预热一下就好了,还能撑过今天。」确实,「白内障」在消退,米莉的深棕色瞳孔慢慢显出本色,「你觉得怎么样,罗伯特?」用浏览纸可以轻而易举做的事情,干吗要用这个恶心的东西来代替?
「就这些吗?」「呃,不是。我是说,我们马上就能给你穿上一件鲍勃的网衣,再准备一盒隐形眼镜,这很容易。难点是学习使用它们的过程。」爱丽丝上校说:「如果不会控制的话,这些东西就像老式的电视机一样,只是更烦人。我们不想让你感到为难,罗伯特。不如这样:我会给你准备一些训练用的网衣,还有米莉提到的那盒隐形眼镜。而你,考虑一下去费尔蒙特高中上学的事,行吗?」米莉往前靠了靠,朝她妈妈笑了笑:「我打赌他不出一个星期就会穿戴了,他不需要上那些笨蛋课程。」
(3) 向秀将视线从罗伯特身上移开。罗伯特看着胡安:「我从来没见你用手指敲命令。」「我是个小孩,我是用着体感输入技术长大的。嘿,连我妈在多数情况下都用虚拟键盘的。」「那么,向秀和我就是白痴,胡安。我们不是有学习可塑性吗?教我们一些动作指令或者眼部指令什么的。」「没问题!但这些不像你学过的那些标准动作。
最强大的那些命令都是为你和你的网衣特别定制的,独此一份。你的皮肤传感器会收集到别人根本看不见的肌肉动作,你和你的主显系统互相学习之后,才能定制这些命令。」胡安说的话,罗伯特读到过。练习起来跟听起来的一样奇怪,你不仅自己要练习玩杂耍,还要教一个愚蠢的动物帮助自己玩杂耍。他和向秀练习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出尽洋相,然后足球队过来开始训练了。但这练习颇有成效,罗伯特现在只需一个轻微的耸肩动作就能眼观八方了。
如果把《流星岁月》当中「2025 年的小孩试着使用 2005 年的老设备」看成是一重的「技术考古」,《彩虹尽头》里面昏睡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年人在 2025 年学习使用他们错过的那些年里的一种又一种新技术——他们孩子眼里的老旧技术,这种视角的重叠、侵染,则堪称多重的「技术考古」。在《彩虹尽头》的故事中,「浏览纸」——也许是今天平板电脑、E-ink 电子墨水阅读器的替代物,能够模拟古老的电脑操作界面,给「来自旧时代」的老人们提供过渡工具。浏览纸——虚拟键盘——体感输入,并存于同一时代,在技术进化树上的差序又一目了然。想要在我们的生活中找到适合的比喻,都很难——有人仍在给朋友写纸信,有人一直在坚持用电子邮件,有人直接开个视频直播室跟朋友们聊天?有点像,有那么一点。但通信、对话的方式终究只是生活当中的一个侧面,《彩虹尽头》当中老年角色们遇到的挑战,是重塑生活中几乎一切事情的「默认方法」。
从《流星岁月》到《彩虹尽头》的短短几年间隔后,文奇描写起「古老技术」来,早就不是老设备 V.S. 新设备那么简单(主角凭借旧设备战胜使用新设备的坏人,电影这种情节还少吗?) 。他的笔力穿过产品参数、功能菜单,直指「现代人」跟「技术」捆绑在一起又时而纠结的复杂关系。这种眼光,足够解释为何《流星岁月》与《彩虹尽头》能够各拿一次雨果奖。
想法是火花,作者在这个世上一直看、一直采集的那些东西,则是燃料。唯有持续地真正关注着自己所处的时代,才能照管好已经点燃的火焰,不让它中途熄灭只留下幻影。
05
托尔金和弗诺文奇两人身上的特征都过于耀眼了。这些特征虽然不足以让你把作者们定义成「托尔金式的」和「弗诺文奇式的」,却足够照亮潜藏在他们周围的一堆影子了——或者说是他们的赝品,我称之为「伪托尔金」和「伪弗诺文奇」。「伪托尔金」(那些把「故事宇宙」当作招牌的「公司作者」)当中,最著名的是漫威。漫威旗下一位雇佣作者自夸:作品上千部,有名有姓的英雄角色几百号,故事作者五十多,外加两百个漫画画家。试问可有第二个虚拟世界能装下这么多?这话没错,漫威把「联动」这种广告手段做到了业界极致,上述一切加起来,号称「漫威宇宙 (Marvel Universe)」。不论读者、观众最初喜欢看的是金刚狼还是蜘蛛侠,各种穿插、各种拼合,各种彩蛋预告,总能让你顺带着对其他角色和故事系列也开始买账。但熟悉漫威的人免不了就会问:等等,我听说漫威宇宙还分成漫画宇宙和电影宇宙,甚至还有「多元宇宙 (Multiverse)」,这是怎么回事?
真相并不复杂。几百个英雄角色属于漫威而不属于那几十个流动的作者。同一个英雄躯壳之中,先后装入过许多不同的头脑。于是,矛盾、冲突、不一贯的情节在所难免。漫威渐渐构想出一种高明的处理策略:但凡是背景、情节设定和过去作品有冲突的,那都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故事。有了这个技巧,作者们大大解放,以往的全部设定不再是负担,反而成为了随意增加故事可能性的道具——某些超级英雄能够在不同的宇宙中串门,有些甚至能够把一整串宇宙给彻底毁坏掉,就像小孩子弄碎一颗玻璃弹珠。漫画被一部接一部改编成电影,电影中的宇宙,又像是集合了上千部漫画的漫威宇宙的精选版。你看漫画,他看电影,但不要争吵谁看到的才是钢铁侠的真面目,因为设定说了,这是不同的宇宙!
有一个批评讲到《复仇者联盟:无限战争》:
角色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无关紧要。他们做了哪些选择、因为什么而进入《无限战争》的舞台,全都无关紧要。很快,《无限战争》自身也会变得无关紧要。在「漫威宇宙」这种「元电影叙事」IP 里面,情节事件只有「临时」价值,仅仅在「不跟未来的设定需要相冲突」的前提下,才会被保存下去……漫威宇宙电影根本就不是为了展现角色、他们的选择、选择的后果等等东西,它的意义,仅仅在于让漫威宇宙这个「IP」进一步扩展。
新的英雄,新的冒险,新的财产权。这是「伪托尔金」的行动逻辑。而对「伪弗诺文奇」来说(我说的是在「起点」之类网站连载小说的那些作者),角色的归属权都无关紧要了,他们的眼睛要盯紧更快流逝的事物,那可是一场生存竞赛。写科幻题材的「伪弗诺文奇」作者们关注着社会中的每一个热点。社会新闻、热词、人工智能、精密制造、芯片和光刻机、《流浪地球》……当然还有同类小说的最新趋势。写完一天的字数,上传,观看读者的评论与投票,随时准备着让故事更符合付费读者的胃口。这也是「一边写、一边想」的循环,但姿态可怜得很。
06
不管是文学评论家还是社会学家,都能指出无数托尔金之所以不同于伪托尔金、弗诺文奇之所以不同于伪弗诺文奇的地方。而我只看重一点:他们身上究竟有没有「作者的主体性」。如果有,则他们的故事应当是个人思想的创造物——既不是把公司资产排列组合后发布上架,也不是把刚听到的热门段子再打磨翻新。并且,他的头脑绝不会止步于自己的「故事宇宙」,而要与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相连接。诗人奥登(W.H. Auden)有精妙的诠释:「那时我还在念本科,听到你(托尔金)在课上读《贝奥武夫》的诗句。现在我觉得那就是甘道夫的声音。」托尔金的爱好者只当这句话是赞美,但奥登所讲的这个意象,像一条循环的溪流。
奥登听到《贝奥武夫》,最可能是在 1927 或者 1928 年。那时的托尔金三十五岁上下,还需要过很久,他才会写下巫师甘道夫的故事。也还需要很久,托尔金让世人重新认识《贝奥武夫》的雄文才会诞生。 在诵读与聆听的那一刻,后面的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而后面发生的一切,又重新定义了初始的场景。溪流的「前段」,是「后段」的源头。「后段」,又往复重新书写「前段」的意义,让「前段」重生。 《贝奥武夫》,和许多来自北方的古老幽灵一起,静静站在托尔金的身后。这些北方的幽灵——凯尔特的、芬兰的、日耳曼的神灵、诗歌与词语,时刻鼓起风,推动托尔金的冒险。许多年后,凡人托尔金的幻想宇宙又让这个我们世界的人们回忆起那些古老的名字。
名字不只是纸面上几道痕迹与口头一串发音那么简单。在某些传说当中,巫师的真名一旦被人所知,就会受制于人(巧了,弗诺文奇的《真名实姓》就是由此开端)。另一些传说中,神灵的名字和形象一旦被凡人遗忘,他们的神力就会日渐褪色,最终不知不觉消亡。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就是在讲这么个故事——「 这是已经从记忆中消失的诸神,连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人们遗忘。曾经崇拜他们的人与他们的神祇一样被遗忘了。他们的图腾早已破碎失落,他们的最后一任祭司没来得及将秘密传留下去就已死亡。」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联网之神、电话之神,还有收音机之神、医院之神、电视之神、塑料之神、BP 机之神和霓虹灯之神,替代了这些来自旧大陆的诸神,呼风唤雨。
然而图书馆是一个例外。它搜集、收藏那些古老的、被尘土掩盖的、被人们忘记的名字,因而与凡人的善忘格格不入。被凯撒焚烧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被蒙古军摧毁的智慧宫……从那时起,图书馆一直是这样的。也正是因此,有人花费心力写出了《托尔金的图书馆》这本书。它一行一行地罗列托尔金拥有的书、读过的书、引用过的书,让读者得以真正见到托尔金的宇宙,是和更宽广的宇宙连接在一起。「托尔金的图书馆」没有书架,没有建筑,没有任何实体,但它是伟大作者终要归属的英灵殿。
07
但你绝无可能在「全世界最美的十个 / 二十五个 / 一百个图书馆」名单中见到它——很合理。在今日的普通人群眼中,图书馆归根结底是一个(与咖啡馆、民宿、大牌购物中心别无两样的)场所,它只需按照流行的趣味呈现出片刻间静态的美丽,就已经足够拍照打卡到此一游。人们赞美大门、台阶、天井、书架……游客是这样的,古老寓言讲「买椟还珠」,又怎么能责怪买去华丽的盒子的郑国人呢?他只认识这个盒子的美,更不用讲托尔金的图书馆是那样透明的一颗珍珠。
盒子,就是图书馆最为具体和显而易见的实体部分。至于比这种程度要高明一些的聪明人,世界上当然也不会缺少。他们眼中的珍珠就是图书馆的功能层。起先是图书分类法,或者象形地称之为目录树。你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关于丝瓜汤做法的书,不用担心,去「技术 - 烹饪技术 - 中国烹饪」 这个枝条下面翻一翻,如果有,它总该在那里。分类就是这样给人安全感。一切书籍总有归属,正如一切问题必有答案(这些聪明人深信不疑)。后来,技术进步让搜索变得比分类更加强大却又显得更日常。现在可以对目录这门功课稍微放一放了,输入关键字(有时候还可以加上几个参数——高级用户专属),往往都不用再去想自己究竟是在多大的一个海洋里面打捞答案,你的直觉早已认定搜索范围就已经是「整个世界」。
《彩虹尽头》里有一个重要的舞台,「盖泽尔图书馆」(我们的世界里它真的存在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这座传奇图书馆引起了两个阵营的对抗,一方是罗伯特·顾与一群老相识加上他们鼓动的大群学生,一方就是前述的聪明人。
就跟搜索替代了目录树一样,聪明人们提出了「图书馆升级计划」——一种粗暴的数字化方案:先用机器把书籍快速撕成碎片,让它们在气流中飞舞,高速摄像头会拍下这些碎片上的文字和碎片的撕痕。软件则会识别出它们的原始位置,在数字层面重新拼合。这个方案比以往的数字化方法更便宜、更快,不仅如此,所有的书、所有的已知知识会被融合进一个单一的数据库。用户提出问题,数据库予以回答——答案可不是任何一本单独的书上印着的那种,而是穿透全部书籍之后的分析所得。
大公司胡尔塔斯拿着这个方案说服了大学管理层,只要求一项微不足道的特权当作回报:
谁终结了巴勒斯坦在以色列占领区的武装起义?伦敦赝品事件的背后主谋是谁?20 世纪末的石油资金最后流向了何处?有些答案只有名不见经传的历史研究机构会感兴趣,但有些却能带来大笔的财富。而胡尔塔斯将对这些无价预言拥有六个月的专享权。
现在图书馆的实体层不再重要,因为通过网衣与隐形眼镜你照样看得见摸得着古老建筑、古老书架,甚至书籍们还会活过来在你面前蹦跳咆哮,功能层则是前所未有地强大。托勒密和牛顿会喜欢自己变成这般模样吗?或许他们会的,苏格拉底和老子多半会厌恶。不论他们可能有怎样的态度,英灵殿本身已成为了一个无所不知的新神灵,一切书都变作组成这位强大神灵的无名碎片。
这很像我们这个时候正流行的想象吧?不用埋头苦哈哈去学那么多的「碎片知识」,只需信奉「知识体系」的神名,用双向链接、自然语言处理、知识图谱之类看起来名字很炫的技术,不用熬上漫长时光就能掌握各式各样的学问,至少能够随时随地自动生成一张思维导图用来快速记忆。既然如此,那些碎片——老派的书,真正的书,随你怎么叫——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整本被保存下来呢?此时不是正流行一种快速读书的方法叫做「拆书」吗?难道图书馆除去了实体层与功能层之外,还有什么玄学般看不见摸不着的价值可言?
08
文奇想必认为是有的。他让故事中的另一个老年人——罗伯特·顾多年前的老对手(也是图书馆抗议行动的发起人)发言:
温斯顿盯着这个年轻人:「谢里夫先生,你不明白书架的意义。它们不是被用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的,不是这样用的。我在这些书架中搜索过无数次了,很少能直接找到我问题的答案。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找到了相关主题的书。我找到了我从未想过要问的问题,以及它们的答案。这些答案把我引向新的方向,而这些方向通常比我原本想的更有价值。」
这种说法,几乎是在建议你拿着地图时不要跟着最优路线走,在那些不相干的岔路口多转转或许就能发现更好的目的地。图书馆员会生气吧——既然如此,那么还要细致科学的编目做什么呢?你为何不干脆乱翻书呢?像那不识字的清风或者会产生随机数的代码那样。
图书分类法没能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真正了不起(或者以了不起当作目标)的那些书,写作的时候根本不在乎自己会被分在哪类。可别以为作者喜欢让读者死活找不到自己的书,他们另有一套确定自己坐标的方法 有一个叫唐诺的作者这样讲:
较正确的整体图像是,所有的经书,在它们各自成为一本书之前,都像一条又一条源远流长的大小河流并整体构成交错纵横的水系,智慧网络的水系,人们长时间地生活于、浸泡于其中并随时伸手取它一瓢饮用。
湖泊、河流总是这样子相互连接的。无论你走到哪一片水面前,都可以把这里当作起点,往前往后一点点列数出许多个别的名字。就好像《水经注》写「江水」那样,「又东」、「又东」……流着流着,一座座山、一个个湖、一条条河流,扑面而来。
图书馆在分类与搜索之外,还容纳着这种流经漫长时间并且交错纵横的水系。容纳本身好像是没有特别的功能,但又似乎包含着一切功能。孔子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历代有无数种解释,但抛去那些,你能否感受到这句话里面不加挑选,不加梳理,就光让过去的一切就这样子流过去的景象呢?
而我们这些身处此时此地的人,外加历史上无数在彼时彼地的作者,都曾经在这水系的某个位置徘徊逗留过,取过水,饮用过,附带着,也就记下来了曾经到过的痕迹。
「引用」就是这么一回事。
教你写文章的老师也许会说「引用」是借用那些知名的、漂亮的、仿佛一提及就足够强有力的词句来用在自己的话语当中。不过对真正的作者而言,驱动着他做「引用」这个举动的,只不过是此时此地和彼时彼地突乎起来的一阵共鸣,别人的问题也变成了我们的问题,而我们的处境又是别人的处境。正像是应星讲的:
正如哲学永远是在回答柏拉图、孔子提出的问题一样,社会科学是把韦伯这样的经典大师当作「我们永远的同时代人」。
「永远的同时代人」,不也有另一重令人兴奋不已的意思吗?一旦体验过这种共鸣,则我们无论肉身在哪儿,头脑总是能够自由地去回溯到我们所知的那些古老名字的活动现场去。而我们开始书写,所写下的一切倘若不是全无价值,也就会自然地与那些跟我们共享着同一种关切的书和文章呼应起来。这正是一个作者应有的那种图书馆——分类树与关键词比对技术无法召唤出它,它仅在那些已成为(或者是决心成为)宏大水系一部分的使用者面前才会存在。
09
或许会叫你吓一跳:我们的世界上当真存在过一个如前所述的图书馆,是实体,有建筑,有书架。那是 1909 年德国人瓦尔堡建立的图书室,最初是自用,1924 年起开放做公共的研究中心。瓦尔堡的图书馆有着椭圆形的阅览室,一切书架环形排列。至于架子上书籍排列的法则,能令一板一眼的图书馆专家发狂:不按题材分类,不按年月排列,不按书名字母顺序。唯一的排列线索是瓦尔堡在思考自己一直关心的那些问题(艺术史、文艺复兴、人类记忆……)时思维所经过的路径。不用说,思路随时变化会让架上的书籍跟着迁徙。1920 年汉堡大学的哲学系主任卡西尔来访,临走时他说自己再也不来了,在这个迷宫里他一定会迷路。但在这个活的图书馆中,瓦尔堡捕捉到了他最著名的信条:「好邻居法则」:
一本书,不论是原本就在手上,还是刚刚得到,它都要跟自己紧挨着的其他书籍邻居来一次对话——提一个新问题,或是给一个已经存在的问题提供个新答案。
当然,书籍越多,对话就越漫长与密集,也就越像是无始无终的环形。瓦尔堡真心相信一本书不该就是一本书,或者是某个大类下的某个小类的某个固定位置的住客。某本哲学书中未能解答的问题,线索也许就在另一本关于巫术或者是人类学的书中。
「一本书从不单独存在,它同时生于、存在于并完成于其他更多的书中。」——很巧,唐诺也这样讲。不论唐诺是否花心思探究过瓦尔堡,也许在某个时刻我都会把唐诺跟瓦尔堡并排放在一起,哪怕在世人眼中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
这不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例子吗?书和书能够对话,作者和作者能够对话,一百年前的艺术史家瓦尔堡与一百年后的文学评论家唐诺也能够隔着时空对话。这种事情得以出现,当然不是因为已经成型的书籍或是那些早就过世的作者有什么暗藏的默契,不就是因为有你这个读者恰好在此时同时想起了两者的缘故吗?
这是读者的真正价值所在吧。在好奇中,在漫游中,在翻查中,不同时空的文本被唤醒继而共鸣。再回头看《彩虹尽头》当中温斯顿讲图书馆的那句话吧:「我找到了相关主题的书。我找到了我从未想过要问的问题,以及它们的答案。这些答案把我引向新的方向,而这些方向通常比我原本想的更有价值。」现在注意到了吗?「我」,一个行动者,才是整个结构中关键性的力量。
赘述至此,关于你最初问我的三个问题,希望你已经自己发现了找出答案的线索(或者是干脆利索地转向了新的问题)。或许我们也该谈谈如何做一个能够唤醒自己的图书馆的读者了,这是下一次可以讲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