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的诺贝尓文学奖获得者,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在今年出版了科幻小说《克拉拉与太阳》并且新书是中英文版本全球同步发行的。毫无疑问,这引起了全球文学与科幻爱好者们极大的兴趣。

相对于石黑一雄早先作品《远山淡影》与《长日留痕》里所展示出来的国际化视角而言这,他一次开始关注起一个新的领域:人工智能。《克拉拉与太阳》讲述的是机器人克拉拉与它所服务的身患重病的女孩乔西之间的故事。克拉拉以机器人的视角开始理解人类的想法,并且最终帮助乔西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当第一次看到克拉拉这个名字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早先看过的瑞士作家约翰娜施皮里的小说《海蒂》,甚至两个故事里某种意义上似乎有着奇妙的连接:《海蒂》里的克拉拉瘫痪不能行走,而她的好友海蒂则一直鼓励她并将她带到阿尔卑斯山上居住,让山间的阳光与羊奶帮助她恢复身体并重新站了起来。而《克拉拉与太阳》里的克拉拉则从最开始就照顾它的主人乔西,甚至通过向太阳许愿的形式最终「帮助」了乔西,同样让她从重病中走了出来。而奇妙的是,在两部小说里:海蒂与克拉拉似乎都有着某种全然地奉献精神——他们近乎不在意自己地考虑别人。

其实关于人工智能与人类相处的讨论,在科幻界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主题:似乎所有可能性都已经被讨论完了。无论是导演詹姆斯卡梅隆的《终结者》系列,又或者是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在作品中总结的《机器人三定律》(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第二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命令,除非命令与第一法则发生冲突;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或第二法则之下,机器人可以保护自己)。后续的大多数人工智能的故事也都遵照着三准则在进行,当然自我觉醒的人工智能不算在内。那么在有着科幻界如此丰沛的理论基础之下,石黑一雄又如何拓展新的视野呢?这一点上我在书后的译后记中找到了启发:自我欺骗

倘若细心琢磨,就能感受到书中各个人物或多少多带着某种程度的自我欺骗。女主人公乔西始终向往着和青梅竹马的男孩里克更加美好稳固的未来,然而即便是小孩的他们依然能感受到那些存在在他们之间提升与非提升的差异;里克的母亲为了让里克拥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前去求助她年少时的恋人,她自以为对方能全然释怀她对他当初的伤害,做到毫不介怀地帮助自己的孩子;乔西的母亲当初买下克拉拉陪伴乔西,就是希望当乔西某天面临不幸时,能由克拉拉成为乔西的替代品(以完全模仿乔西的形式成为另一个乔西),给予她慰藉与生活下去的支撑。自我欺骗这件事在石黑一雄的作品里始终存在,有时我感觉它就像是人性里的某一部分被记录了下来,缺少了之后反而不完整了。

在他一九八九年获得布克奖的小说《长日留痕》里,小说视角以曾经是达林顿勋爵的管家史蒂文斯的回忆构成,然而他的回忆叙事中始终穿插着一些闪躲与回避。当最终他完成了六天的行程去到他希望邀请的曾经的女管家家中时,一切终于被揭开了答案:史蒂文斯为了成为一个「伟大」的管家,他放弃了有可能拥有的爱情与亲情。哪怕他视作骄傲的达林顿勋爵也在不自觉中成为了纳粹的帮凶。所以这是一段长达数十年的自我欺骗。人性是复杂的,某些时刻这样的欺骗带来了慰藉,而石黑一雄也说「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除了「自我欺骗」以外,石黑一雄的另一个习惯的写作手法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也有使用出来,也就是「受局限的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写作是许多作家写作时习惯使用的技巧,它能够使人物更方便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同时会带来信息的局限(读者所知道的一切都源自于第一人称的角色所告知的),而石黑一雄的作品中,角色的第一人称信息有了双重局限:首先是第一人称本身的局限,其次是人物因其特性所带来的信息局限。在早先的《远山淡影》中,悦子以自己的视角讲述自己朋友而同样也就是另一个自己佐知子的故事。而在本书中,克拉拉作为机器人,她本身诠释与理解世界的方式与正常人类不同,因此读者要再经过一次转译。《泰晤士报》上关于这本书也有类似的讨论

But not everything becomes clear, and for the reader – even more than for the narrator – there are areas of obscurity that seem impossible to penetrate. Ishiguro has made a striking effort to inhabit a non-human consciousness, and the way Klara perceives the world is in various respects entirely alien. She seems unable to distinguish between different specimens of the same type, such that when she encounters some red shelves in a barn behind Josie’s house, she assumes that they are the very same ones she knew in the store.

但是,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清晰。对于读者来说-甚至比讲述者更多-似乎无法渗透到晦涩的地方。石黑一雄已经在存在于非人类意识上做了很大的努力,并且克拉拉对世界的看法在各个方面都是陌生的。她似乎无法区分相同的类型的不同事物,因此,当她在乔西的房子后面的谷仓中遇到一些红色架子时,她会认为它们与她在店里认识的完全一样。

由这个视角上,我们开始能理解和觉察作为机器人(这种对所有读者都是全新的生命体验)是如何对待生活和周遭的事物的,与小说里所有其他人不同的是,克拉拉的存在是全然利他的,克拉拉从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和利益,她只是为了某个人而存在的。

石黑一雄在小说里讨论了人工智能的伦理,社会因为「提升」而引起的不平等以及人工智能时代所带来的人类失业等等问题。然而除此之外,显然人本身才是他更为关注的点。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尽管大部分时间他会从机器人的视角去探索人性的复杂与面临的问题,但在一些时候,我们依然能发现一些人之所以存在的深刻意义。譬如存在主义,又譬如人类的变化。当乔西的母亲试图用克拉拉复刻得病可能去世的乔西时,一个深刻的问题出现了:

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喽。我说的是这个词的文学意义。人心。你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

这个问题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石黑一雄给出了他的答案:哪怕机器人能够完美复刻一个人的行为,性格,想法,体态。但是某种意义上其他人对于这个人的认知感受是无法被复刻的,让有人知道「复刻」这件事存在时,那么机器人已经不能够完美扮演那个人了。

石黑一雄的小说总是以清冷的笔触和富有想象力的世界将读者抓住。然而小说到了最后,最具有感染力的场景出现了,依然是那个人本身的瞬间。已经成长了许多的乔西的青梅竹马里克对着克拉拉重新描述他和乔西现在的感情:

我想我要说的是,在某种层面上,乔西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某种深度的层面上,哪怕我们踏进了外面的世界,从此再不相见。这话我不能替她说。但一旦我踏进了外面的世界,我知道我永远都会继续寻找着一个就像她那样的人。至少是像那个我曾经认识的乔西。所以那从来都不是欺骗,克拉拉。不管你当年是和谁达成的约定,如果他们能径直看透我的内心,看透乔西的内心,他们会明白你没想要骗他们。

在《克拉拉与太阳》里,我们可以找到无数人性中变化无常,争斗懦弱,自私自利的片段,相较于人工智能的纯粹和无私而言。然而又可以在一些瞬间找到美好的东西,无论是美好还是缺憾,它们都像巨轮投入深海的重锚一样,牢牢地将人类稳定在那里,让人类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间依然能找到自己物种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