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史料中择出重要的线索,为尘封的历史还原真相,优秀的史学家,其实就相当于侦探小说中的侦探,而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陈子善就堪称一位“名侦探”。

《边缘识小》

这部《边缘识小》是陈子善的书话、随笔合集,虽然开宗明义,讲的是一些侧面、冷门、细小且琐碎的话题,但也有许多“出人意料”“发人深省”之处,对于现代文学的爱好者来说,读之颇为受益。

藏于岁月的隐秘情事

 

在现代文学史上,闻一多作为爱国民主人士,其形象略有“高大全”之嫌,他的情感经历,并不像同为“新月派”的徐志摩那样广为人知。但闻一多同样是写过情诗的,在《闻一多集外情诗》一文中,陈子善发挥他寻觅线索的专长,从梁实秋的《再说闻一多》一文中,找到了闻一多从未发表的佚诗《凭籍》。

 

闻一多影视形象

在这首诗里,闻一多“仇视茶杯、妒忌云彩”,只因为“难道我还不如它?”那么这首诗是否有所指呢?梁实秋当时认为闻一多笔迹容易被《诗刊》编者认出,主张不发表这首诗,恐怕便是想要为闻一多隐瞒情事,但交游广阔的徐志摩还是从其他人那里获知此事,他在给梁实秋的信中提到“青岛的艳闻”,而梁实秋也只能加以解释:“是古井生波而能及时罢手,没有演成悲剧。”

 

闻一多影视形象

和闻一多另一首已刊发的情诗《奇迹》一样,《凭籍》同样创作于闻一多执教青岛大学期间,当时只有一位女性和闻一多在文学院共事,即同为新月派诗人的方令孺。方令孺的侄子方玮德是闻一多学生,方令孺自己也加入闻一多、杨振声、梁实秋等青岛大学教授们的酒局,凑“酒中八仙”之数。两位作家接触频繁,酒酣耳热后,互诉衷肠也大有可能。

 

方令孺与闻一多

与那些刻意维护父母“崇高形象”的作家后人不同,闻一多之孙闻黎明并不讳言闻一多这段感情故事,在《闻一多传》《闻一多年谱长编》中承认闻一多的《奇迹》“大约”“大概”与方令孺有关。那么《凭籍》也应该同样是为方令孺创作的。方令孺自己在同一时期也创作过《诗一首》,开篇就是“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或许可以看作是对闻一多诗歌的回应。

 

闻一多影视形象

当然,这段藏于岁月的隐秘情事无疾而终,闻一多和方令孺终究有无相恋,如有,又因何而分别?往事依旧朦胧,有待陈子善这样的名侦探抽丝剥茧,但对于文学史研究来说,闻一多的佚诗当然是可喜的收获。( 需要多提一笔的是,陈子善此书为上海书店出版社“海上文库”之一,马家辉著《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也收录于此文库,此外还有陈宁著《八月宁静》和陆灏著《东写西读》《看图识字》等。)

出人意料的梦幻联动

在文学史中,“作家写作家”的作品固然不算太多,但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类别。这里说的“作家写作家”并非如“巨人三传”一般是遵从史实的传记,而是所谓的“影射小说”,比如冰心创作《我们太太的客厅》,钱锺书创作《猫》,这些小说因为“影射”政界要人、文坛名家,往往会引起一番争议,并被人拿来当作“某某与某某之间交恶”的证据。

 

《青春之歌》

如有人认为杨沫创作《青春之歌》时,将张中行恶意地化为“余永泽”,不过张中行后来在动荡时期为杨沫说了好话,算得上“以德报怨”。虹影创作的《英国情人》以原名《K》出版时,陈西滢、凌叔华的女儿陈小滢就以小说侵犯父母名誉为由将虹影告上法庭,经过一番波折,双方取得和解,也就有了修改过的《英国情人》。

 

丁玲

陈子善在讲述邵洵美的故事时,就提到邵洵美同样创作过影射小说,但与那些玩笑之作、讽刺之作不同,续写徐志摩的《珰女士》堪称一次左翼作家和自由主义作家之间的“梦幻联动”。《珰女士》是徐志摩为了纪念左翼青年作家胡也频创作的长篇,其“真·主角”珰女士就是影射胡也频的爱人,左翼作家丁玲。

 

邵洵美

徐志摩去世后,邵洵美想要续写《珰女士》,还特别拜访了丁玲,虽然丁玲不承认《珰女士》就是写她,但也认为小说未能继续有点可惜。在邵洵美的续篇中,既有革命者的慷慨悲壮,也有男女间的儿女情长,丁玲、胡也频、沈从文、徐志摩、鲁迅等人一一以化名出场,好不热闹。不过可惜的是,这部续作同样未能完成,但它发表之时,恰好是丁玲被捕软禁于南京之时,邵洵美此举,当然有现实意义。

于细节处做文章

 

陈子善

如果说陈子善是名侦探,那他肯定不是如汤川学、御手洗洁那样的“天才派”,而是需要一步一脚印,一个证据接一个证据推论的“行走派”。比如探秘鲁迅一封佚信的收件人。陈子善先从信件本身找线索,依据信中一句“此刻是一定都被封在店里了”,联系时代背景推断信是写于一九三五年,而其进一步论证则堪称“神之一手”,从此信所用信签以及鲁迅先生写信用签习惯(该信笺印有蔬果图画,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日、四日鲁迅书信相同),考证出“这封信写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四日无疑”。既然时间确定,就能通过《鲁迅日记》查找到收件人刘暮霞了,当然刘暮霞本人留存至今的资料不多,陈子善的推论固然精彩,也并无其他证据可以佐证。

 

周氏兄弟

另一处“与细节处做文章”是在陈子善于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中,提到刘半农编《初期白话诗稿》收录鲁迅两首诗,但仔细看手稿,陈子善发现并非是鲁迅的笔迹,而是周作人代抄的,这可以证明当时周氏兄弟关系非常密切。(《边缘识小》的封面就选印周作人和徐志摩的手稿。)在《知堂回想录》初版本所收录的周作人致曹聚仁的一封信中,周作人也提到鲁迅著作中,夹杂了不少他写的文章。这对于鲁迅研究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另一方面也能证明周氏兄弟曾经密切的关系。当然,这封信也导致了《知堂回想录》初版被“打回重印”,却是另一件事了。至于我读此书,也找到了几处有趣细节:如裴多菲诗《自由,爱情》译者为左翼作家殷夫,三毛称呼徐訏“干爸”,邵洵美为接待萧伯纳自掏腰包四十六块银元却因未见报道而“死不瞑目”,傅雷晚年在家书中多次强调“赤子之心”等等,虽然未能“串珠成链”,但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知识上的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