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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现代工业已经高度发达,获取颜色变得相当方便,造价低廉又选择繁多,但在合成染料技术成熟之前,取色还比较困难。孔老夫子说「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除了在借用颜色教导做人的分寸外,还侧面反映出当时的制造工艺。古人须一遍遍重复上色工序才能得到预想的深色,染制如此费时费工的颜色,还被拿去当内衣穿就有点大材小用了。

陈丹青的《局部》以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开篇,在勾勒出线条的基础上施以大青大绿、染天染水。画面并没有把眼睛看到的一一如实记录下,后世却能从成片的青绿中读出十八岁少年人的朝气和纯心。

千里江山图局部,图片来自故宫博物院

中国人的色彩观

华夏民族对五色的记载最早见于《尚书·益稷》:「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不同于西方人以科学视角看待颜色,中国人将颜色和权势地位、宗教礼仪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色彩哲学观。从建筑家具到服饰饮食,都可一窥中国的色彩观念。

于大约11世纪的周朝,中国人开始赋予颜色特殊的意义,将色彩分为赤、青、黄、白、黑五正色,以及由这五正色依据不同比例调配而成的不同间色。五色和中国人的五行学说息息相关,五色对应金、木、水、火、土(中国人哲学观里构成宇宙万物的基本要素),在方位上是东、西、南、北、中,在医学上是心肝脾肺肾,听觉上建立了宫商角徵羽五音律,天文上又是现代天文学的金星、木星、水星和土星。

色彩还和身份地位有关,在古代染料还没有那么廉价和方便获取,只有皇室和权贵阶级有权利和财力使用正色,一般平民只能穿间色衣服,比较常见的是褐色。

中国人的色彩和科学实验相隔遥远,但与语言文化走得更近。对色彩的感知来自对世间万物朴素的观察:「信口雌黄」来自一种叫雌黄的玉石,古代的纸不像现在这么白,写错了就用雌黄涂改,能遮盖得墨色一丝不漏,这个成语也由此而来。「天地玄黄」被认为是盘古初开时天地的颜色、我们也自称「炎黄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描述的是一种古汉语中名为「蓝」的染料,蓝色是最普及的衣物常用色,也是代表庶民阶级的颜色,而青色是五正色之一,只有权贵阶层才用得起。这句现代人朗朗上口的俗语原本只是一种对染料萃取的直白描述,但被后市赋予了更多深意,对颜色的感知逐渐沉淀到了我们的日常文化当中。

在西方,色彩只是单纯地描述视觉上的呈现,在中国文化里却并不单单指代视觉。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里注解说:「色,颜气也」。色字有了脸色的含义,被赋予一层社会人情的意思。佛家说「色」指的是一切物质的存在,又包含「眼、耳、鼻、舌、身」五根的内色,与「色、声、香、味、触」五境的外色,大大超越了视觉意涵。

敦煌壁画,图片来自 Getty Villa Museum
西藏唐卡,图片来自 佳士得

除却西藏唐卡、敦煌壁画这类施以重彩的画种,提到中国画我们脑中出现的一般是山水画、水墨画这样用色简练的画面。长长的卷轴、一枚印章、几行题词,色彩在画面上以一种简化的方式展现。墨分五度:「焦」「浓」「重」「淡」「清」,水墨画运用墨的深浅浓淡来表达事物的光与色。这是独特的一种创作形式,色彩上并不追求对现实的还原,看重画师寄托的心气,通过吸收了全部色彩的墨色表达描绘对象的精神,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提到了绘画的六种观念,其中气韵生动最为重要,和西方绘画里崇尚的美并不一样,属于中国独有的观念。

《潇湘卧游图》(部分)南宋,李平,图片来自东京国立博物馆

不同时代看待色彩的眼光

随着着色对象不同,色彩也在不同历史时期被寄予了不同期望。由于原始人居住的环境里颜色匮乏,设色和重大标志事件成套出现:喜事丧事、狩猎征战,且往往着色于身体。由于取色方式有限,主要的颜色集中在黑白红上,例如澳大利亚土著在送葬时会将白土涂在脸上,白色被视为一种区别生死的颜色;红色是血液的颜色,在世界各族的文化中都和生命力有关、能使人兴奋,在男性的装饰中地位尤为重要,在出征前用红色涂在身体上可以鼓舞士气、预示吉兆。在着色于自身的时代,颜色被赋予咒术意义并和肉身命运相连。

随着人类发明、驯服了各类工具,工具就成为了自身能力的外延。伴随着可用材料增多,颜色在着色于自身时期的咒术性意涵逐渐减弱。澳大利亚土著的武器上主要还是涂着红色和白色保佑胜利,中世纪哥特式建筑里的彩绘玻璃已经被是一种美术表现方式了。当颜色被涂抹在身上时是不讲究形态的,之后色彩才开始依附于形体。法国拉斯科洞窟中的动物壁画是美术史上最早的绘画记录,野牛、鹿、马被描绘出轮廓后着色成实心。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中也提出了随类赋彩的说法,我们最习惯的也是先有形、再有色的观察方式。

法国拉斯科洞窟壁画,图片来自 Village du Paillé

19 世纪出现的一支小插曲让现代人看待色彩的眼光有了一种新角度。浪漫主义画派旗手,英国画家透纳绘制了《光与色――洪水灭世后的清晨》《阴霾与黑暗――洪水灭世之夜》,两幅画都从《圣经》故事中取材,单纯使用色彩感觉来表达洪水退后早晨的明亮、生气,用深紫色、藏青色表现洪水爆发一瞬间的狂暴和黑暗。以透纳为开端,之后印象派莫奈、修拉的画作,都是让色彩不依附于形体、主动成为形的代表。

《光与色――洪水灭世后的清晨》&《阴霾与黑暗――洪水灭世之夜》,图片来自 名画档案
<La Mer À Grandcamp>, 修拉,图片来自 GregReport
<Water Lilies II>, Monets,来源:Pinot's Palette

颜料的来源

在合成颜料出现之前,设色的主要材料是植物和矿物。中国文学中不乏提及植物颜色的诗文,例如唐代诗人李端的《送濮阳录事赴忠州》:「赤叶黄花随野岸,青山白水映江枫」、元代白朴的散曲《沉醉东风·渔夫》:「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柳堤红蓼滩头」。植物的各个部位常常被拿来为色彩命名,漆黑源自漆树的汁液、杏黄取自杏子果成熟外皮的鲜黄色,如此命名的还有石榴红、栀子黄、竹青、柳绿、紫藤色等等。植物是最大的色彩命名灵感来源,除此之外矿物颜料朱砂也被直接提取成朱色,动物性颜料有胭脂红,陶瓷界、玉石界用语也被转化成为描绘颜色的普通形容,比如天青、翡翠。

对植物染色技术有较详细记载的古籍是成书于明代的《天工开物》,作者宋应星遍游江南,将自己四处游历时的观察分类编写成集,具有技术记载性质。在《天工开物·彰施篇》里记载了使用红花、茜草、乌桕、黄蘗、栀子等天然材料染色和它们染出的对应色相。《本草纲目》和《天工开物》都大约成书于明朝末年,主要记载了药材的种植及其特性,染色的部分也以附带的方式有所提及,共计 48 种染材,矿物性染材 6 种、植物性染材 39 种、动物性染材 3 种,植物染也成为现在一撮小众玩家追求的风尚。

图片来自 food52.com

西方对染材的发现也是充满了偶然。例如古代紫贝生长于地中海利比亚、黎巴嫩一带,被渔夫打捞上岸后因为肉质不美被弃置海边,被饿到无法忍受的野狗食用,人们发现野狗嘴巴周围被染成紫红色,才逐渐开始将紫贝纳入染材。其他的有些是进行采集和在山林间活动时,衣物偶然碰撞了自然植物、矿物,或者烹煮食物的过程中发现颜色变化,汤汁喷溅到衣物上,颜色久而不退才发现了合适的染材。

染织是植物性染料的天下,绘画则是矿物材料的江山。从远古时代开始,原始人就晓得使用铁矿石、石灰石、单色矿物质粉在岩壁洞穴上绘制日常劳作场景,和对神灵的想象。矿物质颜料耐保存、能历经上千年不褪色,两千年前的马王堆楚墓中出土了辛追夫人的棺木,棺内壁使用朱砂大漆,至今如故。敦煌壁画将色彩的艳丽推向极致,莫高窟里使用的色彩有红、黄、石绿、石青、白、黑、朱砂等对比强烈的色调,据研究使用的材料共有11种:烟灰、高岭土、赭石、石青、石绿、朱砂、铅粉、靛蓝、胭脂。中国传统画颜料即是使用了蓝铜矿、孔雀石、赭石、雄黄、雌黄、丹砂等等稀有矿石,经过粉碎、去杂、研磨、沉淀、漂洗、分色等多道工序形成可用的色彩颗粒或者色粉,再配合胶的使用铺到画面上,依据研磨精度不同,可提取的色号也不同,越粗的颗粒颜色越深。

矿物颜料,图片来自 buddhistthangkacentre.com

在没有形成专门的颜料铺子之前,古代的画家还必须学会采集矿物和野生植物等制作颜料,云游四海的地理学家徐霞客就很擅长到西南、云贵山区,发现矿源制作朱砂颜料。以矿物颜料为主要材料的绘画被称为岩彩,世界各国的艺术遗产中都能见到他的踪迹,如意大利塔尔奎尼亚陵墓壁画、阿富汗巴米扬石窟,在中国兴盛于唐朝和五代时期,之后随着佛教一同传入日本,在当地不断发酵形成新的绘画样貌。由于矿物原材料日渐稀少,合成颜料的色彩范围越来越大,原有的纯天然矿物原料已经不能满足画手需要,于是研究者们通过釉和金属酸化物溶解冶炼,模拟天然矿石的质地,研制出了人造矿石,使得原本百十种的色彩扩大为上千种。随着日本人对旧有岩彩在制彩、造纸和绘画理念方面的改造,岩彩也成为当代日本画里华美又独特的一个画派。

西方的颜料发展史在后期走了一条大相径庭的道路。一开始也是多使用天然颜料,蛋彩画和油画都是使用颜料混合蛋清/蛋黄以及亚麻籽油这样的干性油绘制的,但随着 16 世纪科学的迅速发展,化学合成颜料的出现整个改写了绘画史。

重大发现常常来自于意外。1704 年前后,柏林的颜料制造商 Johann Jacob Diesbacht 在制造红色色淀时使用了受到污染的草碱,意外制造出了一种深蓝色颜料,这就是世界上第一种现代人造颜料:普鲁士蓝。这种颜料性质稳定且相对耐光,价格还很低廉,对原有的颜料市场造成了巨大冲击,在 19 世纪传入日本后,被浮世绘画家广泛采用,比如大名鼎鼎的《神奈川冲浪里》。

《神奈川冲浪里》,葛饰北斋,图片来自 维基百科

另一桩著名化学颜料轶事来自苯胺紫。紫色不论在东西方都是尊贵的代名词,因为得到紫色染料非常不容易。18-19 世纪,疟疾在欧洲横行,唯一有效的治疗手段是使用奎宁,它是从南美洲一种特殊树皮中提取出来的且价格不菲,东印度公司每年要为此花费约十万英镑,如果能制作出合成奎宁显然会带来丰厚利润。1856 年,18 岁的化学家 William Henry Perkin 整个假期里都把自己关在东伦敦的阁楼里,试图从煤焦油中合成奎宁,但他的实验失败了,最后的结果是一种亮紫色液体,大多数化学家会把这种不合格的残液丢弃,但是威廉·珀金没有,他从这种不会褪色的淡紫色液体里嗅到了商机,使用锦葵的法语名「Mauve」去命名这项发现,因为这种植物的花瓣与染料有同样的颜色。苯胺紫成本高昂,受到了拿破仑三世的妻子 —— 欧仁妮皇后以及维多利亚女王的青睐并攻陷了伦敦的大街小巷。只不过这种颜料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物品一样,逐渐走向了衰落甚至染上污名,王尔德在 1891 年出版的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里写道:「千万不要相信穿苯胺紫的女人……那意味着她们的过去非常丰富」,苯胺紫的出现只是个序幕,从此之后,有越来越多的颜色被从煤焦油里提取出,加速了颜料产业的蓬勃。

George Johann Scharf 1829年的画作描绘了伦敦的一家颜料店,图片来自 Pinterest

中国的画家和颜料制作者身份很晚才分家,国产画材品牌马利创建于 1919 年,但西方专门的颜料商人很早就出现了,早在 18 世纪 20 年代,英国就出现了专业的颜料商,在一本 1747 年的伦敦贸易概览当中,作者 Richard Campbell 将颜料制作比做炼金术,颜料商就像是画家的药剂师。18 世纪末,颜料业迅速发展,许多新式画材开始出现,包括刚发明不久的水彩颜料块和便携式颜料盒。

结语

色彩并不是像现在看到的那样理所当然地存在,它是在我们对自然的探索、取用和创造里不断演变发展起来的,人类双目如此丰富的时间并不长,在长长的寻色历史里,隐藏着许多趣事可待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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