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少数派 2020 年度征文「宇宙说明书」赛道。希望能够让你重新看待压力这回事：）
压力是个让人逃不开的话题。就连写这一篇，我也拖了好几小时，因为压力。
我想你一定熟悉这样的感受：心跳变快、呼吸变急、额头冒汗、感到焦虑。随之而来的反应很自然：因为感到不适，所以会拖延、躲避，直到躲无再躲。
可是呀，就算躲进游戏、小说或是刷不完的信息流里，那件事并没有从你脑内移除。它在意识里潜滋暗长。苏醒以后往往一地狼藉，你更加难受了。
这几天翻完了麦格尼格尔的《自控力：和压力做朋友》，译名够呛，原书名叫：The Upside of Stress，压力好的一面，以及如何从中获益。就很直白。
压力的另一种解读
作为人类，每回遇到困难，面前总是两条路：战斗、抑或逃跑。这蕴含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假设。选择逃跑，意味着把压力视为威胁；选择战斗，则意味着你将之视为挑战。
而这是天壤之别。
因为若是总把压力视为威胁，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就会总是躲避压力。于是做什么都拖拉，然后多年无所寸进。
确实，有些恐惧出自本能。比如做数学题、比如当众讲话。一颗心常常会蹦到嗓子眼，想的总是：会不会说错话，会不会被看不起。早几年我粤语一直不敢讲，原因就在此。
但吊诡的是，执者失之。越是躲避、就越少讲、越讲不好、等到下一次，就越有压力。这样循环直到放弃。反而是当豁开脸面、直面压力，才可能会有进步。而这事儿本身也越来越没压力。
当然，错到对方实在听不懂的时候，那股压力还是会油油然冒出来。就前两天的电话，我把「药」字错念成「肉」，结果快递小哥反复问我：咩话？寄肉返大陆，唔得架。
很熟悉很熟悉的窘迫感。但是你会选择不一样的道路。你不会说下次讲普通话算了，而是被这股情绪驱使着，把两个字的读音反复听。真的，这俩字就算将来我化成灰，都能念对。
事是同一件事，错还是一样的错。但看待压力的方式变了。于是压力在这时反而变成一种资源。它不再让我逃避，反而是在驱动我。
而这正是《和压力做朋友》里的中心思想：当你把压力视作一种资源，它就会帮助你。
压力下的生化反应
当我在感到压力时，我的身体正在发生什么？
它在分泌压力荷尔蒙。具体而言，是皮质醇和 DHEA（脱氢表雄酮）。它俩是干什么用的？
皮质醇会帮助转化糖类和脂肪，但与此同时，会抑制消化、再生这些生理机能（所以压力常常让你没胃口、免疫力也会降低）。DHEA 则会帮助大脑生长。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作用？
因为当遇到难题和挑战，身体本能地想要提高自己使用能量的水平。
那种感受常常不让人舒服，但是，它在帮你。你要是不碰上事儿，身体也不会这样反应：它也懒啊。而当它这样反应，它就是想要帮你，尽管是以自己笨拙的方式。
那压力会伤害你吗？会也不会。短期应激的话，没事。但如果长期承压，形成慢性压力，那皮质醇确实会损伤免疫功能，而且会致郁。
DHEA 是好东西。它让大脑在承压后更具韧性，就像睾酮让人在锻炼后更加强壮一样（所以女生不用太担心练出肌肉，因为主要分泌雌激素）。
而上述两种荷尔蒙的比例，恰恰是决定了我们到底是会在压力下垮掉，还是更具韧性，面对风暴，反而激动不已。
所以就生理条件决定论了吗？是，有些确实是天生的，比如一个体积更大的杏仁核就是会让你更容易感到恐惧，但有趣的是，你自己怎样看待压力，也是关键因素。
当你总是试图直面压力、解决压力而非逃避压力，它就会构成自证预言。
当初看到这我其实马上想到义和团，纸盔纸甲，但是刀枪不入，心诚则灵。刀枪入了表示心不够诚。但作者作为斯坦福的心理学教授，用大量实验和数据向我表明，她没有扯淡。
她做了一系列的思维干预实验，结果确实是有显著分别。就有点像著名的「罗森塔尔效应」：那些被随机告知更有发展前途的学生，真的在变得优秀。
但是等等，还有一个问题。干嘛要面对压力？为什么要去承担？躺着不好吗？
因为压力与意义相伴生。
压力与意义
刚好走入新年。回头看一眼去年，有什么事情特别难忘？我也过了好些混吃等死的日子，但那一天天的都一模一样，好多都不记得了。回头一想，反而只剩下一个淡淡的「淦」字。
最让人难忘的，反而是那些最带有情绪的时刻。包括崩溃的时刻。我相信你也有过，但不知道你好了没有。如果还没，那时间早晚会抹平它；如果你已经好转，那么恭喜，同样的事情已经很难再打倒你。
而你已经在困境中发掘出了意义。意义关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这里我感觉原作者写得不好玩，所以打算引述赫拉利在《未来简史》里的说法。
他说，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两个自我，一个负责体验，一个负责叙述。而它们的诉求非常不同。「体验自我」总是在索求当下的快乐，怎么爽怎么来，而那个「叙事自我」，它的快乐，来自回忆。
他俩一直在打架。
你想想是不是。眼下这个你，是不是觉得昨天那个躺在床上刷了一天小视频的你，非常傻逼。你非常确信他是，但是啊但是，他那个时候就很快乐啊！只是他那时的快乐与现在的你无关。
所以我非常能理解《机器猫》里的某一集，成年后的大雄为什么要穿越回过去，痛打当年的大雄。
人生而自私，就算是对未来的自己也是。只求这一刻，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但是当下只是那么一瞬，享乐很难构建出意义。很多时候，无阻碍则无动力，无压力则无幸福。压力，帮助你找寻意义。
这是一个价值观问题。是你为了什么，而甘愿如何如何。例如为了亲情爱情，为了支撑家庭，而每天打工到夜深。
而当你感受到意义，它一定是出于你的自主选择。而最美好的莫过于感受到使命。因为某个更加宏大的愿景，而甘愿自我燃尽。
我本来是不相信这些的。这不就是资本家口中的美好福报吗！但后来读《邓小平时代》，它的序言我越读到后面越不能忘怀，那个序言叫「这个人和他的使命」。
当你看到邓公所面对的所承受的所选择的，当你读他的「南方谈话」，我终于能感受到使命是什么。九二南巡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八岁了，真的啊，图啥。
那可能真的是因为 something bigger than himself.
大过年的，不想搞得这么鸡汤煽情，所以也提一提赫拉利对意义的看法平衡下。在他看来，意义是一种虚妄的自欺，自由意志更非常值得怀疑。
这本来没什么。你说归你说嘛，问题的关键是，他快把我说服了。这太让人悲伤了。悲伤到我想划掉这段，然后去念《金刚经》。
凡所有相，即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算了，拐回来说正经的。要是真的压力暴煲咋整？不出家那种！
利他
老实说，这是全书里最挑战我认知的一段。你平时压力大了咋对付？正常也就食色性也嘛，要不咋会过劳肥；另类点的去运动、冥想，也是为获取内啡肽；但这本书却说，去助人。
这泥菩萨过江明明是自身难保啊，去助人？
但是作者给出的例子都太有说服力了。那些人经历的都不是一般的惨剧。绝大多数都是生离死别。有新生儿夭折的父母，也有另一半死于 911 的遗孀。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种痛苦未曾经历确实很难感同身受，但有一段非常打动我。那是那位遗孀真实写照：
她花了 5 天，离开卧室；花了 10 个月，清洗一起睡过的床单；花了 1 年多，从丈夫的健身袋清空脏袜子。
但反而是这些经历了巨大创痛的人，选择去帮助他人。马萨诸塞大学心理系教授欧文 · 斯托布将之总结为：利他源于痛苦。受苦最深的，助人最多。
因为这种利他主义，在帮助他们自愈。
像是上述的那位遗孀，后来收养了两个中国女孩。多年以后记者回访她，她说，痛苦还在，悲伤与困惑也一直在，但是意义与期望却重生了。为什么？
因为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巨大创伤，其实是在引发我们的溃败反应。浅则没有胃口、社交孤立，重则抑郁甚而自杀。它让你灰心。让你失去动力、失去希望、失去与人交往的意愿。它剥夺了你生命的意义。
但是，不是每个创伤都会导致溃败。只有当你被打败，又被社群拒绝时，它才产生。原文中的这句话让我印象十分深刻：
溃败反应是大自然清除你的方式，以避免你消耗公共资源。
所以在遭遇个人危机以后，助人反而能降低自身的无助感。它将我们与他人重新连结在一起。我们每个人虽都是一座孤岛，甚至每个人都支离破碎，但与此同时，我们又都是彻彻底底的社会动物。
嗯，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或许是个例外，但他也通过他的书与我们发生了某种连结。
英雄本色
压力像是一首「凡人歌」。而有时候看书我会觉得，这个人就不会怕的吗，就不会绝望的吗？像是走华容道的曹操，明明赤壁兵败走投无路，每到路口都还大笑，笑周瑜无谋诸葛少智，不设伏兵。次次打脸还是次次大笑。
更难忘的是《血色浪漫》里的钟跃民。打越战那段，上战场前要壮行，他说了点什么？他在讲解创伤弹道学。
如果被一颗 7.62 毫米口径的子弹击中，震波形成的出弹创口会达到12厘米以上的直径。如果击中头部，将掀飞 1/3 的头骨；如果击中动脉，血液能喷射到十米外的地方。
讲这些。轻描淡写生死以之。不怕死。死了就应陈毅那首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但毕竟这俩人都是小说主人公，写作时《冰与火之歌》的多视角写作方式还未风靡，所以死谁也不会死他，知道自己开了无敌外挂，那自然是可以随便浪。
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反而最接近于我心目中的人类英雄。他在压力下的表现，千古回响。
当时他的对手，前秦苻坚，携百万之众，投鞭断流。他呢，纹丝不动，跟人下棋，还顺手赢下了一幢别墅。对面张玄的棋艺其实一直高过他，这次主要是输在紧张。
也是神奇，这场仗在他的指挥调度下居然打赢了。但他接过战报，看了一眼，了无喜色，继续下棋。别人问他，他只慢悠悠地答了一句：「小儿辈遂已破贼。」（这话不算装逼，任前锋都督的谢玄是他侄子。）
结果回房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激动，不小心把木屐的齿给踩折了。
嗨，原来也不是不在意，也不是不高兴。你也很难相信，一场事关东晋生死的大战，身任主帅，他会不感到压力。只是他就是能做到若无其事，尽管最后一刻，演技崩盘。
这种在重压下的平静，实在迷人。真正的勇气不是不感到恐惧，而是带着恐惧勇往直前。在这面前，输赢甚至都小了。
就像公元 1453 年，君堡陷落之际，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催马冲入战阵，再无所踪。是，他死以后东罗马帝国灭亡，但是那又何妨。正如威廉斯在《奥古斯都》中所写：
罗马不是永恒的，这无妨。罗马将会沦陷，这无妨。野蛮人会来征服，这无妨。
曾经有过罗马的一瞬，它将来不会完全死灭；野蛮人将会变成他征服的罗马；那语言将会驯服他粗野的土话；他毁掉的景象将会在他血里流淌。
君士坦丁十一世无愧先祖之名。看到他我总是想到洪秀全。天京陷落以前，这老哥扛不住压力居然自杀了，人崇祯帝好歹城破以后才自缢煤山，洪老哥直接把烂摊子丢给了儿子洪天贵福。
洪天贵福名字起得十分响亮，下场却极其凄惨（所以你说为啥小名就应该起铁蛋、狗子这种）。他被捉后江西巡抚沈葆祯奏报慈禧，洪天贵福被下令处死，凌迟逾千刀。这一年，他才十四岁。
当然上述都出自《清史稿》的记载，不能排除是黑，但假若为真，那洪老哥真就是不太行。
面对压力，你是怎样的早已包含在你的选择里。这种选择早已与输赢成败无关。就像日本战国大名织田信长所唱：「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
人间五十年、下天の中をくらぶれば梦幻のごとくなり。一度生を受け、灭せぬ者のあるべきか。
他在本能寺的结局并不好，德川家康甚至还活出了七十四岁气他，但织田依旧无愧英雄二字。
几句话的后记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废话出这么些字的。可能是受了原书作者影响：她的废话实在是太多了。要是沥干水分，两万字的篇幅讲清这个问题应该足够。所以我大概捞了一捞，写下这一篇。
当然一、我肯定没总结全面；二，还掺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这本书帮我完成了一场思维干预。作者是在帮我转换看待压力的方式。
希望以后我在压力面前想要逃避之时，能记起曾写过这么一篇。在老脸一红时也重新激发些勇气。
希望本文也能让你重新看待压力这件事。最后，新年快乐鸭！
本文首发于少数派，不过要是你都看到了这里，那要不要来公众号「中熊猫」找我玩！号里回复「自控力」可以领到作者上本书《自控力》的全书纲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