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在前面的话：如果你是读库的读者，那这篇短文，可以帮你决定要不要读2005期的第一篇长文；如果你不是读库的读者，那你更要读完这篇短文，若对内容感兴趣，顺藤摸瓜买本读库mook，你一定会感谢我，带你发现了别样洞天。
读库2005期最近新鲜出炉，快递到手。随这一期读库一同到手中的，除了小册子《恶意心理学》，还有六哥（读库创始人张立宪）写给读者的一封信，信中有这么两段：
您这次收到的《读库2005》，第一篇文章又有些一反常态，将近八十页的篇幅，既叙事又说理，充斥着术语和思辨，可能与大家已经习惯的《读库》文风大相径庭。这既是尝试，也是一次冒犯，希望大家可以耐心读完。
对于近几十年来影响人类生活最为深远的互联网，我们对其社会和文化层面的关注，要远远少于技术和商业层面。从创业和造富神话的迷思中走出，我们来看下这篇文章，互联网是人类历史的一段弯路吗？
熟悉读库的朋友能明白老六在说什么。读库向来的选稿标准是摆事实不讲道理，所以选了一篇“既叙事又说理”还大量使用术语的文章，确实“一反常态”。但同时我心里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神作，能让老六“一反常态”？这个问题背后不容置疑的东西是：这篇长文肯定有猛料。
于是上周末，满怀期待撕开塑封，翻到全书第一篇，题目是《互联网是人类历史的一段弯路吗？》，迫不及待读起来。读的过程中心潮澎湃，读完了更是掩卷沉思，特别想伸出大拇指为作者点个赞。
这篇文章从《纽约时报》一篇《减少互联网是唯一的答案》（the only answer is less internet）的文章说起。那篇文章认为，“无论是西方互联网还是东方互联网，最终殊途同归地走到了集权、矮化公民为消费者、侵犯隐私与操控舆论的这一终点”。从这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出发，作者开始了他的叙述。
显然，作者以《纽约时报》的这篇文章开头，选取这个观点，是为他的叙述定调子。这的确是个惊世骇俗的观点，简单粗暴地说，“集权、矮化公民为消费者、侵犯隐私与操控舆论”等于“将网民奴隶化”，互联网没有让人类社会更平等、自由、民主，而是相反。实在有点反直觉。
而《互联网是人类历史的一段弯路吗？》就是在反直觉中，一层一层展开。对互联网感兴趣的朋友，原文非常值得一读。这里我选取印象深刻、感同身受的两点，和大家探讨。
1 、并未缩小的社会格差
人类世界已经离不开互联网，互联网给人类世界带来了深远的变化，其中一个是：互联网让世界变平了。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的演化方向应是：互联网会逐渐缩小社会格差。在互联网时代早期，这一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格差社会一词来自日语（“格”在日语中有等级、阶层之意），指的是民众之间形成严密的阶层，不同阶层之间经济、教育、社会地位差距甚大，且阶层之间固定不流动，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极难的一种现象。除了个人之间的差距，格差社会也包括各地域间的差距。
但随着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的迅猛发展，人们发现社会格差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
为什么会这样？
作者给出了如下理由：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唾手可得的娱乐产品平等降临到每个人的指尖，但只有那些数字素养较差的群体才会深陷其中。互联网在这些沉迷“奶头乐”的人中，起到的是增大信息格差的作用。免费易得的娱乐产品会占用更多他们原本用来学习和获得晋升机会的时间。而相比之下，对于数字素养较高的人来说，这些娱乐产品仅仅是其网络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更加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时间，管理自己的互联网行为，利用互联网获取更多的信息、知识与机会，实现个人生涯的进步。
用更简单的话说，就是大多数城市里的年轻人可以利用网络学编程、求职、拍Vlog、学外语、结交贵人，而对大多数乡镇青年、厂哥厂妹、进城务工人员来说，网络只是洗脑神曲、擦边球直播、劣质游戏、 境外非法赌博网站与现金贷。
作者的分析深中肯綮。这里我试着从微观层面管窥一斑，以我的自身经历和比较熟悉的教育行业为例，谈谈我对这个问题的观察和理解。
2020年，新冠疫情给全世界带来动荡，让我们习以为常的很多事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课堂教学。据沈祖芸《全球教育报告》数据，因为疫情影响，全球190个国家、地区关闭了学校，15亿学生不能到学校学习，直到现在，仍然有30多个国家、地区的学生没能重返校园，美国超过30个州宣布本学年不再开学。我们国家最先爆发疫情，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全部学校关闭，学生只能在家里上网课。
稍微岔开一下，说说本世纪初那场非典疫情。那年我读高一，除了高三、初三，其他年级都要放假。那会儿家里唯一的通讯工具是固定电话，手机、电脑那都是奢侈品。学校宣布停课，老师只能布置一堆家庭作业，每个学生背一大包回家，做多做少全凭自觉和家长监督。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假期我把《福尔摩斯探案集》读了一遍又一遍，作业基本没写。
时过境迁，面对全国学生蹲在家里上网课的情景，不禁感叹一句：技术改变生活。虽然时有新闻报道，一些学生没有条件上网课，但很快就有当地政府和企业介入，帮助解决问题。大家在家里和在学校一样，由老师管理，统一上课、上自习、写作业。到这一步，互联网让不同地区、不同家庭的学生，变得平等。
但随着观察的持续推进，就会发现这是个假象。互联网的介入，不是让学生差距变小，而是变大。比如疫情期间上网课，平时表现好的同学，网课课堂表现一如既往，甚至因为在家里有家长监督，生活、学习环境熟悉而舒适，有互联网加持查找资料更方便，表现会更好；而平时表现中下等的同学，因为家长管不住（这点和学校表现互为因果），老师管不到，要么上课不认真、干私活，要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迟到甚至不到，表现自然更差。恢复学校教学后的第一次测试，整体成绩差得离谱，两极分化程度更是触目惊心。
那段时间我和同事曾经讨论过互联网对教育公平的影响，他和我观点相反，认为互联网让偏远地区的学生能更容易享受到优质教育资源。我当时是这样反驳他的：
同样是一部手机，你每年愿意花费数千元，买各种故事会员年卡、电子绘本年卡、额外的网络课程（数学、英语甚至编程）等，让五六岁的小孩去尝试各种兴趣爱好；但是在我的家乡，我的同龄人不会花一分钱在这些内容上，他们只会让小孩看免费的小视频，为的是吃饭时能够安静一点。如果说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不同地区、家庭的小孩起点是核桃和橙子的差距，那移动互联网时代，则是橙子和西瓜的差距——看似起点都高了，但差距却更大了。
表述不同，但我和作者观点一致。在读到原文论述“社会格差”这部分内容时，我颇为自己和作者想到一处而得意。其他领域没有深入了解，但至少在教育层面，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成了扩大社会格差的催化剂。
而普通人要想实现社会阶层的跃迁，教育是根本。
2、在泛滥的信息汪洋中只取一瓢饮，让人性的弱点凸显
我想说两个方面。
一是过度关注自己在鄙视链中的位置从而深陷焦虑漩涡。
晒优越是鄙视的高级表现形式。尤其是新近泛滥于微信朋友圈的凡尔赛文学，真真假假让你傻傻分不清楚：他今天晒个奥迪说驾驶体验差，她明天晒个宝马说车子颜色不好看；他今天晒个腕表说限量版加了不少钱真心疼，她明天晒个包包说死贵死贵还排了那么长的队；他今天晒个女朋友说肤白貌美大长腿，就是眼睛有点小，她明天晒个男朋友说商界精英高富帅，就是有点霸道。
长时间浸泡在这样的溶剂里，再淡定的心也会被腐蚀；若本身攀比心就重，那每天的日子简直水深火热，铁板煎活鱼。
我很少刷朋友圈，也不掺和他们的凡尔赛游戏，朋友们都说我佛系，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美滋滋的。即便如此也是暗箭难防。
前半年我写过一篇读书笔记，谈到写作目标，我举个例子说，如果写作是为了赚钱，想年入20万，那么该如何分解目标才能更好达成。写完后随手发在某个内容平台，之后某一天，推送显示有新的评论，我打开一看，心里五味杂陈。评论是这么写的：自媒体都沦落到年入20万了？
我不知道写这个评论的那位，到底是“人在美国、刚下飞机、博士学位、年入百万”的精英，还是纯粹为发个嘴炮爽一爽。我真想告诉ta，2019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0733块，人均可支配收入中位数只有26523块（不是月收入，是一整年的可支配收入），也就是说，如果每年净得超过26523块，就超过一半国人了；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71000块/年，就进入了全国前10%的行列。
年入20万，哪怕是税前，能说是沦落？
但是我忍了，什么也没回复。讨论问题需要起码的边界意识，要有起码的常识，缺少这两样，准会杠。我不杠，我是佛系青年，还不如去念会儿经。
问题是，像我这样的佛系青年是社会中的少数，多数人会因为隐藏于炫富和键盘侠无脑挑逗背后的鄙视链，陷入深深的焦虑中。
二是移动互联网+智能算法带来世界越来越坏的错觉。
身边很多朋友喜欢刷今日头条等app，他们主要通过这些app来了解世界。自媒体时代，流量为王，而负面消息、负面情绪更能带来流量，智能算法推波助澜，于是他们打开今日头条，铺天盖地都是负面新闻。
很多人看新闻真的就是“看”，从来不愿意多想一想。哪怕浏览的100条恶性事件中，99条发生在距他几千公里外的连首都都不知道是哪儿的某些国家，他也能感同身受，觉得天都要塌了，世界就要完蛋了，到处充满混乱。他们不知道有个词叫信息茧房，也不会去查阅资料验证，其实总体上恶性犯罪事件是减少了而不是增加了。
很多人都知道前年的“滴滴顺风车事件”。2018年连续发生的几起滴滴网约车恶性治安事件，将这个每年承运200亿人次的出行公司推到风口浪尖。那段时间全国人民都在骂滴滴，但很少有人注意，就在那段时间，最高人民法院曾计算过这样一组数据：
网约车司机每万人案发率为0.048，传统出租车司机每万人案发率为0.627。
也就是说，每20万网约车司机犯案的不足1人，而传统出租车司机则超过了12人。
从科学的角度说，乘坐网约车的人身安全性比出租车高出一个数量级。但没人在乎这个。
同理，飞机失事，新能源车自燃，新闻都铺天盖地，坐飞机、开新能源车都成了危险系数极高的事情。事实并不如此，小轿车交通事故发生率远超飞机，传统燃油车自燃发生率远高于新能源车，只是这些事故不吸引眼球，媒体不愿意多做报道。但没人在乎这个。
2019年读客文化出版了一本叫《事实》的书，作者在几十年间向成千上万的人问了上百个问题，那些问题都不复杂，也没有欺骗性，完全基于基本事实，但是正确率低得让人头皮发麻。比如以下两个：
1、在过去的20年里，全世界生活在极度贫困状态下的人口是如何变化的？
A 几乎翻倍 B 保持不变 C 几乎减半
2、现在全世界有多少一岁儿童接种过疫苗？
A 20% B 50% C 80%
第一个问题，平均9%的人给出了正确答案；第二个稍微好点，平均13%的人给出了正确答案。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C。
这两个互不相干的例子说明什么？互联网发展到现在，信息泛滥和信息窄化同时存在于人类世界。尤其智能算法之后，没有人愿意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中探索，大家各自站在其中一个奶头下面，等着过滤好的适合自己口味的乳汁流下来。
写到这儿，作为介绍一篇文章的文章，太长了。最后简单总结一下。
整篇文章分为五部分：至暗时刻、未被兑现的承诺、“元叙事”的倒掉、迈入风险社会的最后一步、相信希望而不是幻想。
从这个结构可以看出，除了最后一部分，文章一直在递进，互联网似乎已经一步一步走入了死胡同，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直到最后一部分出现转机。作者在最后一部分回答了题目中的问题：互联网是人类历史的一段弯路吗？
希望读者不要误以为文章只是想传达这种悲观的情绪，并且我也并不想否定互联网及其技术革命在过去二十年中为全球带来的巨大福祉。
没有任何一项新技术会是弯路，阶段性的阵痛永远只是技术与社会自我修复，并孕育下一次革命的前提。
正是因为互联网技术的普及堪比第一次与第二次工业革命，我们才会经历此刻的痛苦。
我很喜欢作者的这种态度：对当下谨慎地悲观，对未来坚定地乐观。
互联网不是妖魔鬼怪，就像蒸汽机车、电、汽车火车不是妖魔鬼怪。如果说互联网技术有什么不同，与之前几次工业、科技革命中的新事物相比，它除了工具属性，也兼具了生命属性——它与人的结合更紧密，而且会越来越紧密，甚至未来随着脑机接口等技术的成熟，不排除它与人类生命的结合以及同步演化。
从这个角度看，当下既是互联网的“至暗时刻”，也是人类世界的“关键时刻”。显然，人类社会要退回互联网之前的演化之路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们真正该抱持的态度，是摒弃“一家公司、一个产品、一种全新的技术可以解决我们目前面临的全部问题”这样的幻想，怀抱如下希望并付诸行动：
我们当下面临的一切问题，都会成为不久之后的需求，然后在下一个时代成为产品、解决方案与推动社会发展的新增长点。
毕竟人类的进步，一直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