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前一曲敬朱颜
读这本书时,恰逢一档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热播,当天读完第一节朱彝尊的故事后,凑巧在电视上看到万茜弹唱许飞的《敬你》,当她唱到最后几句高潮时,恍惚间感觉这首歌,或是唱给朱彝尊、陈维崧、纳兰容若、王昙、黄仲则、龚自珍、谭嗣同等李让眉笔下的清代诗词家的。
比如第一句“我敬你满身伤痕还如此认真,山水迢迢还奋不顾身”,形容陈维崧当有几分贴切。第二句“我敬你万千心碎还深藏一吻,乌云滚滚还走马上任”亦可当做朱彝尊生平注脚。最后一句“我敬你人去楼空还有刀有盾,落叶纷纷还独自上阵”说是谭嗣同就义前的写照,也颇能自圆其说。而第三句“我敬你泪流成河还如此诚恳,生死茫茫还心怀分寸”则仿佛能用到每一位诗词家身上。
在李让眉笔下,这些人的生平故事、诗文名句慢慢交织出一个具体的形象,用龚自珍的诗句说便是“亦狂亦侠亦温文”,但实际上却“难退难进难为情”,让人不免想到《周易·大壮》中的“羝羊触藩”一词,在时代变革、人生困局中,朱彝尊们用诗词发出了自己不甘的声音,也最终让后来的我们,借这本书重新认识了他们。
而当我们以酒遥敬,既敬那些所去尚不远的一个个名字,也敬同样在尘世中进退失据的自己。
在开篇讲朱彝尊时,李让眉引用了塞林格的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这句话,其实几乎可用在这本书所提每位诗词家的身上。
倒不是专指男女之情,而是在诗词上,想要一吐为快,却不得不谨慎地把自己的情感藏起。朱彝尊的少年情事,直到暮年才被他“决断”地公诸于世。陈维崧的栀子花影,被他描绘成了朦胧的回忆,让人想要一探究竟而不得。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背后也许埋藏了康熙和他君臣之间的龃龉,即便是一直被我们视为慷慨激昂的谭嗣同,一样写成《三鸳鸯篇》,让李让眉等后代粉丝好不焦虑——三鸳鸯和城头乌,究竟是否是具体的指代呢,谭嗣同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想法,写成这篇长诗呢?
而当李让眉把栀子花、三鸳鸯的故事一一讲述明白,我们是为窥探到诗人的隐秘而兴奋,还是为他们感到遗憾呢?正如戴望舒的丁香姑娘消失在雨巷一样,也许唯有所求不得,才能写出好诗句来吧。
在网上闲逛时,看到知名网络小说作者“半只青蛙”在微信公众号上写了这么一段话:
“写作这么多年,也指导过很多人,我非常清楚,得看人下菜指点人的。风中啸是非常出色的小白文作者,最擅长的本事是让读者在看他的书时,主动地自降智商降要求去看他的书——龙空有些所谓的老白精白,常喜欢滥骂别人的书低智商什么的,但其实这些蠢货的所谓精白老白根本不知道,能让读者主动地自降智商去看书,这是非常珍贵的写作才华,我每次在圈子里提到这事时,都是一堆的作者羡慕嫉妒地表示说我们也想学学。”
其实能让读者主动地自降智商、自降要求,对于网络小说作者本身而言,固然是了不得的本事,因为唯有看得人多了,才能写作致富,所以让更多的人愿意看,愿意为此付钱订阅打赏,是几乎所有网络小说作者们的追求目标。但反过来,是否能让读者主动地在阅读中思考,对自己不断地增加要求呢?这本《所思不远》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
李让眉自己也说:
“然而时下究竟是快餐传播当道的,大多数读者或者已并没有耐心去集子里一首首寻味结构章法,人们更想要的是一两节在动情时能代己体面兴发的急句。”
故而在写作时,李让眉也没有急着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心得想法尽数甩给读者,反而是从一方砚台开始,将故事先缓缓讲起。对读者而言,朱彝尊和小姨的情事,陈维崧与徐紫云的感情,其实比他们的诗词要有趣得多,而当读者们被一个个故事带入诗词家们的世界后,李让眉就可以把她的阅读心得慢慢说给读者听了。
比如她在讲纳兰性德时说:
“我以为读者在看诗词之前有一点是先要明确的:读者须知道他把玩欣赏的究竟是诗本身,还是诗后面的那个人,或那个人想说的话。也即是说,在你而言,诗究竟是艺术品还是一件传导介质。”
在讲朱彝尊时亦说:
“诗词一道,总要在传唱走到窘境时,才会回归语言,而只有回归了语言,才能见更多探索的空间,把残局做活。……及至南宋,词学走过了一段二维转三维的艰难探索,吴文英的七宝楼台便是见证词人和空间搏斗的一地碎片。当一笔画乃至简笔画走到极致也无法传达更复杂的内容时,点画法便会应运而生。用一个个小断续来生发出更大的堂庑想象,是让词不死的唯一办法。”
虽然李让眉并不是专研诗词的学者,但这些在故事中偶然闪过的只言片语,对阅读至此的读者,或许也有启发——比如当我读到此处,就想起了上世纪30年代的戴望舒和卞之琳,是否也在诗词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那么,同样是写此类文章,相比安意如、江湖夜雨、苏缨、六神磊磊、少年怒马、北冥鱼等人的作品,李让眉的书有何不同,又有何优势呢?
或许一是以清代诗词名家为描绘对象,在唐诗宋词被讲述得太多的今天,清代诗词或许算得上是“新蓝海”。二是在每篇文章背后所付出的经年苦功,与段子文和鸡汤文相比,扎实的内容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三或许是因为写此类文章,并非李让眉主业——她其实是金融界的风云手,为朱彝尊们写文,更像是“斜杠青年”为她的隔世知己举杯吊怀。当没有了金钱和流量的考量,不在乎是否迎合读者时,文章或许能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
当我举杯敬朱彝尊、陈维崧、纳兰性德、龚自珍、谭嗣同等先辈时,也同样是敬李让眉:
惟愿赤子之心不改,诗词文章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