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如果要问什么苹果产品最能体现这家公司对于简约不惜代价的执念，它的鼠标系列产品显然可以堪此「重任」。

早年，从圆盘形的 Apple USB Mouse，到坚持只做一个按键的 Apple Pro Mouse，再到滚轮只有豆粒大小的 Apple Mighty Mouse，苹果的鼠标总让人觉得是设计师在真空实验室里、睥睨着人间烟火（「你也配姓乔？」）做出来的「摆件」而非工具。

近年，Apple Magic Mouse 虽然有了左右键的区分、在形态上向正常的鼠标靠拢，却仍然因为过度扁平的机身而被普遍认为是违反人体工学；2015 年的二代 Magic Mouse 将 Lightning 接口放在底部，导致充电只能以四脚朝天的姿势实现，收获了用户的无数嘲讽和恶搞。

之前，受这种「批评苹果的鼠标就是政治正确」的主流观点影响，我从来没有主力使用过 Magic Mouse，并且多次劝服身边有意入手的朋友避开这个「大坑」；与 Magic Mouse 仅有的接触——在零售店短暂的一两分钟试用——也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

直到上个月，我被约稿写一篇对比 iPadOS 下指针输入设备的文章，在公款报销的「利诱」下，从闲鱼收了一个二手 Magic Mouse 开始体验。如那篇文章所说，在 iPad 上，Magic Mouse 的功能表现是不尽人意的；但考虑到它一贯的糟糕口碑，这样的结论也并不让我意外。

但既然鼠标已经在手，难免也要试试和 Mac 搭配使用的效果如何。结果，这次无心的尝试却完全颠覆了我对 Magic Mouse 的刻板印象，并让它取代 Magic Trackpad、成为了我用来操作 Mac 的最常用设备。

两个假定

尽管网上对 Magic Mouse 的负面评论累牍连篇，但细读下来，其中多数都隐含了两个相同的假定：

1. 用户都是握着鼠标操作的；
2. 鼠标的功能主要通过移动和点击实现。

看起来，这似乎是两句不证自明的真理。如果确实如此，那么 Magic Mouse 的设计的确很失败：既然用户需要一直握着鼠标，干瘪的机身自然会让手掌缺少支撑，用起来容易疲劳；既然鼠标的功能依赖于按键点击，通体只有一个按键的设计当然无异于自废武功。

然而，在认真使用 Magic Mouse 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这两条假定都没有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普适。

你说的握是怎么握？

先说第一个假定。「鼠标是握着用的」似乎是句废话，但握持鼠标的姿势却可以是多变的。实际上，常见的鼠标握持方法就有三种：趴握（palm grip）、抓握（claw grip）和指握（fingertip grip）。顾名思义，趴握是指整个手掌「趴」在鼠标上，手指也平贴按键；抓握是手掌后部抵在鼠标上作为支撑，同时手指呈爪型「竖立」在按键上；指握则是手掌悬空，用手指捏着鼠标操控。

尽管趴握可能是多数人理解中的最主流、最舒服的握法，但舒适度并非决定握持方式的唯一因素。不同使用场景对稳定性和操控感的要求各异，适合的握法也因此不同。趴卧由于支撑面最大，是三种握法中最稳定的，但在需要快速移动和响应时可能就会显得笨拙。相反，抓握和指握虽然因为支撑较少而容易疲劳，但却更加精准、灵活，因此不少游戏玩家会刻意选择这两种握法来提高操控感。

相应地，评价鼠标的握持舒适度也不能脱离握持方式这个变量。对于趴握而言，更饱满的造型的确会更贴合手掌、提供更大的支撑面；但对于抓握和指握来说，存在感过强的设计反而会对灵活性造成负面影响。因此，Magic Mouse 的形态或许不适合趴握，但对习惯另外两种握持方式的用户则不会构成实质障碍。

同时，Magic Mouse 的设计和功能都在邀请和引导着用户采用指握方式操作。在设计层面，Magic Mouse 有着清晰、利落的侧边缘，用户的手指很容易在其轮廓上找到新的支点，从而自然和下意识地切换到指握姿势。在功能层面，由于 Magic Mouse 的整个背面都支持触控操作，用户本就不需要「循规蹈矩」地将手指固定在按键上，手掌悬空的指握姿态也有利于留出更大的面积用于交互。

一旦接受了 Magic Mouse 更适合指握这一事实，并耐心地尝试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它用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别扭；相反，在进行一些操作时反而比传统设计的鼠标更加舒适。

例如，如果你经常需要浏览篇幅较长的文档或网页，应当对手指在反复拨动滚轮后的疲劳感并不陌生。对此，部分鼠标（如罗技的 MX Master 等）配备了体积更大且支持无级拨动的滚轮，试图让滚动操作变得更轻松，但这仍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同样的疲劳感在使用触控板时也会发生。由于触控板上的滚动是双指操作，本身就比单指拨动需要调动更多的关节、更加费力；而且由于手掌和手腕缺少支撑，「双指并拢并悬空」的姿势不用多久就会引起僵硬和疲劳，在冬天室温较低时更是尤为明显。

相比之下，Magic Mouse 的滚动手势兼收了两者长处，既是省力的单指操作，又是不依赖于特定机械结构的触控手势。因此，用户可以用任一手指的正面或侧面、在机身的任何位置完成滚动操作。换句话说，整个 Magic Mouse 就是一个硕大的滚轮。发现这点以后，我现在已经习惯于轮换使用中指和无名指的侧面滚动页面。这听起来很古怪，但实际体验非常舒服：侧手拨动的接触面积更小，从而降低了摩擦力；手腕此时与桌面呈最自然的垂直角度，也更不容易疲劳。

总之，那种先入为主地认为只有趴握才是握持鼠标的正确方式，进而批评 Magic Mouse 的形态违反「人体工学」的观点，不仅忽略了握持方式是多元而灵活的，也是对人体工学——不仅考察舒适度，也考察功能和效率——过于狭义化的解读。

手势 vs. 按键

再说第二个假定。移动和点击固然是使用鼠标时的主要交互方式，但对交互方式的讨论不能脱离要实现的目的。就鼠标而言，移动是为了定位指针，点击是为了触发功能。相反，之所以没有人会握着触控板四处移动，现代的触控板也很少再设计多个按键，是因为触控板上的指针定位和功能触发都是通过各种手势（单指或多指的划动、缩放、旋转等）实现的，而不依赖于移动和点击这些机械交互方式。

从这个角度看，Magic Mouse 其实是一种介于传统鼠标和触控板之间的「过渡形态」：虽然指针定位仍然通过机械移动来实现，但功能的触发却更多是通过各种手势、而非点击不同按键而实现的。因此，就不能简单地以鼠标的交互方式为标准来要求和衡量这款产品，进而得出功能不足、操作繁琐的结论。

例如，除了上面提到的滚动页面，浏览器中的前进和后退、多任务中的切换桌面，也都是 macOS 用户频繁用到的功能。如果使用传统鼠标实现这些操作，要么得移动指针点击对应的按钮，要么得通过安装驱动设置按键编程；而在 Magic Mouse 上，这些功能都可以通过单指或双指的扫动手势一步完成，对于移动、点击操作和额外按键的依赖也就不那么大了。

即使一定要说 Magic Mouse 的功能设计有什么失误，那也不是没有塞进更多的按键，而是没有更充分地发挥多点触控机能。Magic Mouse 原生支持的手势最多只用上了两根手指，远没有达到它的能力上限。实际上，这也是我在将它和 iPadOS 搭配使用时最主要的不满。

但在 macOS 上，Magic Mouse 的功能并不受制于苹果提供的范围。如果你使用 BetterTouchTool 等第三方工具，就会发现 Magic Mouse 其实支持三指甚至四指手势，并且手势类型也不限于简单的点击和划动。比如，我就模仿 Magic Trackpad 的风格，将三指上划设置为 Mission Control、三指下划设置为 App Exposé、三指轻拍设置为查询词典等，并且追加了单指轻按（而非按下）等于左键、双指轻按等于右键的映射。

这样一来，Magic Mouse 俨然成了一个鼠标形态的触控板，既比传统鼠标有更全面的功能和更简洁的设计，又比触控板更节省桌面空间。于是，有没有多个按键可以自定义，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此外，同样是因为 Magic Mouse 的这种过渡性特征，我挪动它的频率也远远低于使用普通鼠标的场合。更多时候，我都将它像触控板一样静置在原处，通过手势触发各项功能。这也进一步让 Magic Mouse 是否符合「人体工学」设计变得无关紧要。相反，可以认为正是 Magic Mouse 相对扁平的造型为多点触控提供了条件：如果像传统鼠标那样有着高高隆起的背部，那么就会容易被手指推着发生位移，无法在手势操作时保持稳定了。

结语

虽然这篇文章为 Magic Mouse 说了不少好话，但我也不能毫无保留地为它背书。现有评论的确普遍低估了 Magic Mouse 的手感和功能性，但它们对这款产品的其他批评仍然是成立的。例如，充电口的位置的确非常不合理，（重度使用下）一周一充的续航能力也进一步放大了这项缺陷；亮面塑料的背壳既不耐划、也容易沾染指纹和油污，如不及时清理，两三天使用后就会明显影响手势操作的触感；等等。再考虑到价格因素和选项繁多的竞争格局，Magic Mouse 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值得优先推荐的选项。

但另一方面，实际体验后对 Magic Mouse 印象改观的程度，的确引起了我的惊讶和反思；本文中对于两条假定的证伪，也就是我反思这种转变原因的思维过程。

概言之，与设计日趋模块化、评价维度相对固定的整机产品相比，外设产品的设计更加多元、隐性细节更多，对其评价也更个人化。因此，在查阅他人对外设产品的评论时，首先关注的不应是参数列举或者结论，而是相关评论所基于的使用场景和使用习惯。

受此启发，在不久之后，当我决定添置一把机械键盘时，就是从思考自己使用键盘时的「基本假定」（需求和场景）出发，排除了段落感、可编程性等几个我不太关心的特性，而将紧凑布局、静音和省力等因素作为了加分项；由此选出的产品也的确总体令我满意。

只不过，在成功打破了我的刻板印象、跻身主力设备之后，Magic Mouse 却也因此从我的桌面上先后挤走了自己的手足 Magic Trackpad 和 Magic Keyboard。对于这种结局，不知道它是不是和我一样感到意外呢？🤔